已经日上三竿, 紫禁城的琉璃瓦泛着紫色光芒,这节令清晨时分依旧是凉风习习,白炽的阳光折射宫墙一角。
出宫前, 辽袖最后一次被召见在皇帝面前。
皇帝服用了丹药,精神大好, 与之前灰白枯槁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生得身姿高大, 一双丹凤眼,上了年纪, 愈发显出淡定从容的尊贵。
隔着重重锦绣,辽袖给皇帝见礼“臣女见过陛下。”
皇帝不紧不慢饮了一口参汤,唤人给她搬了把椅子, 他和颜悦色。
“上回吓到你了。”
“你跟你娘生得很像,你娘死得早, 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辽袖抬头, 一字一句道“回陛下, 我娘叫怀珠。”
“怀珠,怀珠……”
皇帝缄默片刻,他抚上膝头,仿佛陷入了漫长的回忆。
“想知道关于你娘的事吗?”
辽袖诧异地抬头,陛下愿意告诉她吗?
皇帝面庞浮现平静的笑容“我跟你娘从小青梅竹马,那时候我是个失势的皇子, 宫里不得宠的人总是备受践踏,你娘常偷偷给我塞糖渍樱桃吃, 小小的一个, 红得像玛瑙似的, 是我尝过最甜的东西, 后来我给她栽种了围城的花林, 春桃冬梨,她很喜欢。”
——得知怀珠对花有敏症,皇帝栽种了围城的花林,她逃跑时因为花粉差点死掉。
他冷笑着攥她的脖子“要死也得死在朕身边,做鬼都绝不会放过你。”
皇帝眼底闪着温柔的光芒,无比惬意,低头慢慢说。
“我跟你娘在一起养了很多狼,就像我们的孩子一样,她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咱俩去北辽打猎,带着我们的狼孩子,因为她小时候喜欢在王宫的版图上跳舞,所以我南征北伐,落一身伤也想将王朝版图扩大,想看她继续跳舞。”
——在怀珠逃跑时,皇帝暴怒。将他自己的手臂送在狼群嘴边,一面任由狼群撕咬得鲜血淋漓,一面伤心大喊。
“跑啊怀珠,跑啊,怀珠,看到我死,你是不是很高兴,朕遇袭了,快抓刺客!”
皇帝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平和“我与她心意相通,过了好长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是她让我对争夺皇位有了勇气,我命也不要只想给她更好的生活,如果不是文凤真的父亲文知鹤从中作梗,她不会厌恶我。”
——当着怀珠的面儿,皇帝一脚狠狠踩断文知鹤的腿骨,盯着她戾气十足地笑。
“其实大局已定,文知鹤无足轻重,卑贱如蝼蚁一碾即死,与他斗是朕自降身份,朕压根儿不屑看他一眼,可是只有文知鹤疼,怀珠你才会真的伤心啊!”
……
辽袖在椅子上如坐针毡,皇帝看起来如此平静祥和,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往事。
可是,这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皇帝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皇帝回过神,一面抚膝,一面身子前倾,和蔼道。
“朕听说,你要跟搬山成亲了,这很好,这世间有许多好男儿,除了文凤真,他跟他爹一样都是乱臣贼子,只不过吴衡还有些好用罢了。”
皇帝笑道“朕给你和辽槐准备了一个礼物,你一定会喜欢的,过不久你们就知道了。”
辽袖错愕抬头,礼物?
她对礼物一丝都不期待。
文凤真说要给她大礼,皇帝也说要给她礼物,她心底隐隐升腾不安。
内阁值房装了雕栏隔扇,外头就是一道精巧的曲折花廊。
宋搬山同翰林院的学士们一块儿出来,准备一块儿去见老首辅。
人人手上捧了卷秩,他站在绿藤萝下,面色格外白净,谦和温润的气度。
学士们笑道“宋公子过几日就要订亲了,听说那位辽姑娘生得貌美异常,性情和顺,又是从淮王府出嫁的,真是羡慕宋公子好福气!”
另一人捧着请帖“可不是,我爹早就叫我备了好礼,只等去喝宋公子的喜酒,按道理您成了家,就别老睡在值房了,多回去陪陪家人才是正事。”
宋搬山低敛眉眼,显示是高兴的,却有些克制。
“只是订亲,还未成婚。”
学士们笑道“订了亲还不就是你宋家的人了!”
众人正喧嚷间,蓦然,宋搬山被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一下。
手中卷秩哗啦啦落了一地,四散凌乱。
学士们手忙脚乱地去捡,却瞧见一只黑色鞋履踩在了卷秩上,纹丝不动。
一名学士忿忿不平地抬头“哪来的狗腿,还不赶紧起开!没长眼呐你——”
话音未落,这名学士被谢明一脚踹倒在地!
“哎呦”一声,捂着嘴,口里吐落血沫和两颗牙。
“谁踹的人,站出来!”
众学士群情激愤,一抬眼,方才踹人的是京城有名的二世祖谢明!
后头跟了一帮气宇轩昂锦衣华服的世家子,正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
而那只黑色鞋履的主人,正是淮王文凤真。
文凤真方才撞了宋搬山一下,毫无歉意,又用鞋履故意踩上卷秩,他面无表情,漫不经心地碾动了一番。
凤眸微抬,终于落在了宋搬山身上。
谢明嚣张地一脚踩上石桌,冲着学士们抬了抬下巴“怎么,就是本公子踹的你,有意见?”
“你们不长眼的冲撞了淮王殿下,挡了咱们的路,还敢出言不逊,踹你一脚都是轻的!”
地上的学士捂了一嘴血,跌跌撞撞站起身,一脸畏惧。
晓得这帮二世祖下手不知轻重,做什么都有家里兜底。
而他们大部分都是寒门学子,苦读多年,为此事搭上前程犯不着。
其余人满脸愠怒,面色涨得通红,气得伸出一根手指,哆哆嗦嗦。
“你……你,分明是你们先撞了宋公子!”
宋搬山拍了拍衣袍上的泥土,挡在他们面前,面色平静,盯着文凤真“淮王殿下先过去吧。”
文凤真抬起两只手,从容不迫,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笑意。
“本王一向敬重宋公子,谢明啊,让他们先过去。”
两个人明面上谦让,实际剑拔弩张,死死盯着对方。
文凤真抬起手腕,宽大衣袍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面系着一条绿绸发带。
鲜亮光滑,仿佛一根小竹子。
宋搬山一眼就瞥见了这条绿绸发带,眼眸闪过一丝疑惑,随即恢复如常。
他认出来这不是他送给辽袖的绿绸发带吗?怎么会落在文凤真手里,还被他系在手腕上。
文凤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一笑。
“这个啊,心上人送的。”
宋搬山脊背极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眼皮微垂。
“这种挑拨手段,实在不高明,劣童的把戏,不要再拿走辽姑娘的东西了。”
宋搬山经过文凤真时,轻轻落下一句。
“否则……我会让你清楚什么是真正的不择手段。”
这时,门被推开,老首辅从值房走出来,见到一帮子人,皱眉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谢明立刻站直了,这帮世家子还是挺怕老首辅的。
文凤真谦和地一拱手,朗声道。
“晚辈文凤真,见过首辅大人。”
“晚辈方才只是庆贺宋公子的婚事,闲叙了几句,不叨扰吧。”
首辅神情凝重,一字一句声音洪亮,似厉声呵斥“淮王殿下,吾儿的婚事,没有请你,你也不必过来,老夫在朝中为官多年,这点话还是算数的!老夫的脾气你也明白,丑话说在前头,若让我当日见到你,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世家子们吓得腿都软了,还是第一次有人敢如此对文凤真说话,上一个这么训斥的还是他爹,他爹自小光打文凤真就打断了十二条虎鞭。
文凤真竟然未生出一丝愠色,气血平稳,面色如常,一抬眸,不疾不徐说。
“动怒对首辅大人身子不益,您要多加保重。”
老首辅转过身,面色一冷“你爹死后,将你托付给我,京城波谲云诡,是老夫为你爹平反,将你从水牢捞出来,凤真,别做错事了!”
文凤真低敛睫毛,一笑“晚辈这次来,只是为了提醒首辅大人一句。”
他眼中闪了细碎的光,柔和又淡定“首辅大人是晚辈钦佩至极的君子,多年前您答应红衣的一桩约定,会履行吧。”
“与你何干。”
首辅脊背一滞,冷哼一声,重重摔了袖子。
文凤真背过身,嘴角微翘。
他袖袍中藏了一个小小的香囊,上面绣了小山,掌心微微攥紧香囊,他快步离开。
身后的侍读们忙成一团。
宋搬山一摸腰身,空落落的,辽姑娘给他绣的香囊不见了!
距离辽袖订亲宴还有两日。
青色垂缦之后,辽袖刚从浴房出来,潮湿的发丝垂散在修长的脖颈间,眉眼间倦色,懒怠的一只小猫。
府里的嬷嬷给她试穿吉服,教一些大家族里的礼仪规矩。
活了两辈子,她在规矩上还是懵懂,从前文凤真不喜欢她守礼,晨昏定省,见面礼一并都免了。
她身子不好,白日想什么时候睡觉便睡觉。
她从未真正地做主母过,此时只能尽心学习。
一想到嫁进宋家,辽袖心底十分欢喜,铜镜里一双眸子亮晶晶的。
这天夜里,她入睡后,春雷响了几声。
她在梦里蹙眉,仿佛梦到了攻城的火炮声。
那是文凤真篡位的一仗,从炎炎夏日打到大雪纷飞,半年来没有见过他一面。
徽雪营的死士日夜守在她身旁,她心绪不宁的时候只能练字,人被关久了容易胡思乱想。
她给他写了很多封信,没有一封回信,杳无音讯。
后来那天晚上,陆稚玉私自来见她。
陆稚玉是老淮王旧部的女儿,功臣的女儿,徽雪营人人敬重她。
而且,所有人都明白,陆稚玉是老王爷指定的淮王正妃,骊珠未来是她的。
因为破例放了她一人进来。
陆稚玉轻声说“辽姐儿,方才传来战报,殿下他起事败露,已经死了!”
辽袖落笔一顿,抬头,有些艰难地问“你说什么……”
陆稚玉垂眸,微微落泪“殿下他被箭矢射中,战报上说已经见过他的尸身了啊!”
笔杆从手中掉落,辽袖面色苍白,恍神间,眼前陷入了昏昏沉沉的夜色,仿佛湖水一波一波漫过她,淹没窒息。
她的心疾,是误听了他的死讯骤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