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桌茶盏“咣咣当当”拂落个稀碎。
少女像只小羊羔,单薄脆弱如纸,随时都可能把握不住,半蒙着眼儿,眼睫微颤,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手脚冰凉。
冯祥知道辽袖心疾复发了!
她费力地半睁开眼,望着澄澈的天空一角。
层层叠叠的千灯万影,各处值殿的宫人们踩着轻快的步伐,脸上洋溢喜悦的笑容,四处道贺。
灯火通明,早已一片沸腾。
她已经不在意了,这份热闹甚至让她眉眼有些惬意。
心脉像在迅速萎缩,心口疼到无法呼吸。
她却静静弯起嘴角,浑身的痉挛让她产生了幻觉,隐隐的期待。
她是不是终于要离开了。
冯祥声嘶力竭地大喊:“愣着干什么,快来人啊!召太医过来!”
二小姐急匆匆赶来,出了一身冷汗,将她抱起来,药碗递过去,轻言细语地哄:“辽姐儿快喝药吧,你的病不是闹着玩儿的。”
二小姐声音发颤,忍不住抹了抹泪。
辽袖声音虚弱,笑意却无比安静:“没事,我就是想看看外头的风景一会儿,你们别怕,我会喝药的,我的命我自己有数。”
冯祥腿都软了,寒意直窜脑门儿,他急得呵斥禁卫军:“太医怎么还没来,辽姑娘若是有什么差池,大家都完了。”
辽袖嘴角微弯:“把药拿给我吧。”
一旁端药的陈姑姑舒了一口气,看来辽姐儿还是在乎性命,在乎陛下的,只不过两个人赌气太久了。
陛下对她独宫专宠这么多年,忽然广纳后宫嫔妃,连个嫔位都没给她,她可不得置气吗。
总归闹一闹是好的,宫里无人不知她的特殊。
陛下又怎么舍得真的不给一个位分,辽姐儿这么一闹,陛下也来了,台阶缓和了,自然会给个位分。
辽袖接过药盏,静静凝视一汪褐色药汤。
以前她说药苦,陛下为她培育了桃叶拂衣的药茶。
可是她嫌的不是药苦,而是一味淡淡的腥气,哪怕他哄着用茶代替了药,这股腥气依然缭绕不散。
辽袖缓缓转动着药汤,漫过瓷白内壁,不知在想什么。
陈姑姑打量着她,忽然有种不详的预感。
辽姑娘最近愈发不同了,她越来越安静温顺听话,总是垂眉敛眉。
像是一个漂亮却毫无情绪的娃娃,针扎不疼,漆黑的瞳仁冰冷异常。
无论陛下做什么,她总是微笑着说好。
陈姑姑冒了一头冷汗,赶紧拉了拉冯祥的袖子:“她不对劲,你赶紧去禀报陛下!”
辽袖忽然抬眼,扯着疼痛厉喝一声:“冯祥,不许找他!”
话音未落,她做了一个让人心跳加快的动作。
她伸出一截玉白小臂,微微侧转。
“哗啦啦”……褐色药汤滚热溅落,慢慢地一倾而尽,一滴不剩,流在雪白鞋袜下,一路顺着缝隙蜿蜒。
“咣啷”一声,茶盏自她指尖滑落,跌了个粉碎!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众人怔在原地!
她翘起两个小梨涡,安静又释怀地笑道:“不想喝药了。”
简简单单五个字,冯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二小姐将她抱在怀里,哭道:“辽姐儿,其实哥哥他后悔了,总在问我是不是把雪芽送走做错了,只是他总是太骄傲了,只要你好好喝药,哥哥什么都会答应您,无论是后位还是雪芽姑娘,我跟哥哥一起长大,我什么都明白!”
陈姑姑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浑身湿透了,坏了,这回彻底坏了。
她完全不敢想象新帝得知此事的后果!
辽袖呼吸越来越急,胸腔剧烈地起伏,气息却逐渐微弱,这种窒息的感觉,跟儿时跳进深湖打捞他的金身碎片一模一样。
水越深,越执着地捡拾那一块块光闪。
嘴角仍然带笑,眼尾却毫无知觉地滑落一滴泪。
心口疼到最后,只能微弱地一声声喊娘。
只有娘亲是这个世间无条件疼她的人。
她没有爹,从小被骂小野种,所以也很在意名分,性子内敛,没读过什么书,怯怯的很害羞,大美人若是出身卑微是一件极其凄惨的事。
只有娘亲完完全全爱着这么不起眼的袖袖。
瞳孔渐渐无神涣散,已经没有一丝脉搏。
冯祥口干舌燥地喊:“快再拿药来啊!不要命了你们!
冯祥冒着大雪,忙不迭地往宝泰宫去。
新帝正在试穿大红吉服,他生得峻拔昳丽,眉眼却冰冷得令人生畏,而且略不耐烦。
宫人们伺候得战战兢兢,都摸不着头脑。
试穿大典吉服,陛下怎么这么不耐烦呢。
冯祥连滚带爬,三魂七魄尽去,差点啃了口雪,跌跪在地,寒冬腊月,硬生生出了一身汗,嗓子哑了,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
新帝转过身,绑好左手的绷带,见到是冯祥,漠然至极的眼底忽然生出几分惊喜。
半是期待半是不可置信,这张冰块脸渐渐融化。
他竭力维持面无波澜,却压不住眼底的清辉。
“是不是她叫你来的。”
新帝每天都在数,跟她置气了三个月零一日,他从没有这么长时间不去找她,恍惚间以为很久很久了。
发现避子汤时,他原是很生她的气,发誓一辈子不见她。
可发完誓的第二日,他就想,反正世间也没有神佛,劈雷刮风都随它去。
新帝低头,面不改色,手指拂上桌上的字画,翘起嘴角,自顾自漫不经心地说道。
“其实,不想生就不想生吧,朕也不是很喜欢孩子,你跟她说……”
“跟她说,不想生,以后也别喝避子汤折损自己的身子。”
新帝抬起头,鲜见地露出一丝笑意,眼底柔和的光辉,仿佛暗暗憧憬着什么,一瞬间掩饰得像笨拙的稚童。
众人第一次见到冷酷到无懈可击的帝王,露出有这样的神情。
“等过了明日大典就好了。”
“她知道了肯定会喜欢的,过了明日朕就带她——”
“不是的,陛下……”冯祥哭着打断他。
冯祥浑身颤栗,磕磕绊绊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太过畏惧,只有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在陛下面前崩溃哭到失态。
“陛下!辽姐儿她……心疾复发,快没气儿了……”
文凤真瞬间血色尽失,几乎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又开始下雪了,纷纷扬扬在皇城夜空,被宫灯折射出柔和的昏黄,厚厚积雪没膝,激越的钟声一下又一下回荡。
这个雪夜,满宫的宫人纷纷驻足在原地,看到了不可置信的一幕。
她们错愕地望着,一袭大红吉服的年轻帝王,连轿子也没坐,从宝泰宫一路踉踉跄跄地往漪兰殿去。
众人交头接耳:“陛下这是怎么了……连吉服都顾不得弄脏了……”
“听说漪兰殿的那位没了……”
在寂寥庄严的白雪宫墙中,一抹红与白的颜色最为鲜艳刺眼。
他身上的吉服红得浓重,像血迹干涸的颜色,隐隐发黑,红到触目惊心。
皮肤极白,不剩一丝血色,白到几近脆弱透明。
他眼前渐渐模糊,四肢发冷,喉头艰涩,胸口被暮钟一声声猛撞,喘息急促,怎样竭力都无法镇定下来。
只想着快点儿,再快点儿!
大雪覆落在他肩头、纤长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披了一身风霜。
皇城上空开始放烟花了,喧哗热闹,他孤身一人,甩开了侍从。
他掌心握着那枚锈迹斑斑的小金片。
当他看到满地碎裂的瓷片,脏污的药汤时,往后踉跄了一步,险些站不住。
“滚!都滚!”他眼底升腾可怕的血月,众人吓得伏跪在外头瑟瑟发抖。
他跪在她身前,将她抱在怀里,脑袋埋在她的衣襟里,嗅着再想念不过的淡淡香气,哪怕这一点都抓不住。
他甚至都不敢叫她的名字,只敢紧紧抱着她小小的身躯,她只剩了一丝气,神志不清,看不到他多么惊恐。
他终于试着叫她,抚摸着她的脑袋,贴在自己下巴,崩溃至极。
“袖袖……袖袖……”
可是她甚至笑都不会笑,那么乖顺,柔顺得像个孩子。
从前她在他怀里,会说会唱会笑,还会背诗歌,她在他怀里一点点没了生机。
“袖袖……你是不是冷……”
她又湿又冷,宫人们说她昏迷不醒时唤了好多声娘。
他绝望地将她的手放在怀里,可是怎么捂不热,逐渐冰冷僵硬,自责越来越深,晶莹的泪珠慢慢滴落在地砖,一滴又一滴……无法喘过气。
文凤真猛然低头,一手支撑在地,抑制不住的颤抖,指尖几乎在地砖扣出缝隙,鲜血淋漓。
大口喘息,却没有一丝空气挤进肺,艰难凝涩到极致,自责到无法呼吸。
“呼——”
眼前一片漆黑,意识消失的尽头,什么都看不见。
“陛下喘疾发作了……快找太医!”宫人们慌乱叫喊。
他没办法再继续回想,因为眼前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浓墨暗色。
……
“呼——”
暴雨噼里啪啦地落入湖面,文凤真眼前一片漆黑,沉沉陷不进一丝光芒。
猛然双手扶阑干,空气极其凝肃,雨水冷冰冰,心如刀绞。
喘息也越来越绞紧,文凤真喘疾被刺激发作,突如其来的猛烈,危险又致命,这袭白袍在四楼摇摇欲坠。
冯祥在大雨中求道:“辽姐儿,您别说了!殿下会死的……”
辽袖眼底微红,不知脸上的是泪水还是雨水,她笑着颤声。
“因为殿下把雪芽送走了!我怎么求都求不来……”
“每日清晨都说喜欢我的殿下,为什么会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这些都是我没有办法明白的地方……”
文凤真勉强找出一丝神智,他牵起了嘴角,似在嘲笑自己,毫无知觉的。
袖袖,这就是你的心境吗?
一瞬间涌上来的痛楚、惘然、怨恨、愤怒……原来她难过了这么久,原来她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而他在今夜之前,浑然不知。
他甚至不敢去想,上辈子她活得有多难过。
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傲慢冷酷,不懂为什么底层的老百姓会怨恨他。
不懂她忍下的委屈,也从不懂她真正想要什么。
他轻轻开口,不知说了什么话,字音太轻,被雨声模糊了。
首辅府的宾客全都下了马车,手上提了一盏盏灯笼,围在湖畔。
宋搬山快步撑伞过去,将衣衫披在辽袖肩头,安抚了她。
辽袖仰着头,静静望着夜色中的文凤真,方才他说了什么?
满城权贵瞧见了玉鹤楼四楼的人。
不可一世的文凤真,嚣张恶劣的年轻异姓王,总是居高临下,气定神闲地玩弄权术,眼底一抹嚣气腾腾的红。
此刻仅能看见一袭白袍,在灯火中摇摇欲坠。
文凤真眼前模糊不清,头疼欲裂,一下子黯淡无光,耳边只剩下药盏一倾而尽,摔碎的清裂声。
波光粼粼的湖面,拉长了他的影子,缓缓张开吞噬巨口。
只有冯祥看出,殿下喘疾发作得厉害!濒临窒息,已经失去了意识。
“殿下!殿下——”冯祥惊喊道。
众人瞳仁皱缩,玉鹤楼四楼,文凤真喘疾复发,意识昏迷,从阑干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直直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泗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