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真睁开琥珀色琉璃瞳仁, 呼吸尽失的那一刻,身子不断下沉, 深湖冰冷刺骨, 他的面色愈发白了。
波光“哗”地一下打开了!点点细碎的金光影不断旋转!
就像深湖底下被困住的雪蟒。
嘈杂、呼救、辽袖的质问,猛然如湖水灌进耳朵。
若是人生停止,一直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她站在城楼下, 搂着弟弟偷偷看他的那一刻。
他无法呼吸了。
她说他一直什么都不懂。
上辈子为了讨她高兴, 威逼高官重金排队买她一副字, 满城都知道辽姑娘的字是保命符,想求文凤真开路, 先买她一副字。
他觉得自己这事儿办得特别地道, 夜里竟然还凑在她面前讨赏。
她折断了所有笔的那天夜里, 他为何没有察觉到,她的笑容下面那样伤心。
她背过身, 笑着说陛下我不写字了。
他看到的是一双令人心碎的眼眸, 心如刀绞。
混账, 简直混账至极……他为什么总这样傲慢地去否定她的一切……
侍从纷纷跳下水, 将文凤真从湖里打捞上来时,他尚存了气息, 乌发散落黏湿腰身, 雪白皮肤被湖水一冻, 渗出丝丝薄红。
线条精致的下颌微微抬起,水珠滴落, 妖异得动人心魄, 众人呼吸微微一滞。
辽袖一颗心揪紧, 头顶撑过一把伞, 肩头传来宋公子掌心的温度。
他剩了一丝清醒,被人背着经过她时,忽然抬起眼睫。
瞳光具有某种吞噬人心的魔力。
他怀中一松,一块玉佩落下,“当啷”清脆,滚落辽袖脚下。
有心还是无心掉落了一枚玉佩。
淮王殿下落水的消息无人敢透露出去,他终究年轻身体强健,将养了几日便见好了。
众人以为定要迎来血雨腥风,他落水一场,反而愈发平静从容,出席宴会谈笑风生,神采奕奕,见不出一丝迹象,更加儒雅随和。
不愿人看笑话罢了。
另一桩大事:文凤真落水后,从北辽回来了一位国士钟先生。
钟先生是大宣第一布局手,老淮王最信赖的国士,在徽雪营威望最高,辈分最高,掌三分之一虎符。
哪怕骄横如文凤真,在他面前也谦和几分。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相貌和蔼,粗布头巾,如乡下平凡的教书先生一般,甫一进京,惊动了各旧部,众人好声好气地礼待有加。
只是钟先生进京这么多日,从没召见过文凤真一回,明显对他心存不满,旧部们各个偷摸着高兴。
两株杏树团团蒙蒙围了半面墙,池塘嫩荷初绽,从长廊连接书房的一路上,绿荫掩映。
辽袖推开门。
斑驳花影跃上文凤真脸颊,他正手捧兵书,明净自得。
听到动静,他一抬眸,展开一丝笑,极其舒心,毫无芥蒂。
“辽姑娘,你来了?”
自落水之后,辽袖有两个月没见他,是他非要个答案,她才说出那些话,字字诛心的话。
不知为何,说完这些,她心里松快了很多。
至于弥补什么的,她一丝也不在意,她并不是非要他死,只希望从此各不相干。
如今心底对他一丝波澜也无,只极尽客气礼貌。
辽袖掌心攥着那枚玉佩,坐在绣墩上,问:“殿下,你身子可好些了?当夜你坠水,我娘亲的遗书……应当没事吧。”
她最担心的,便是娘亲的遗书泡在水里不成形了。
文凤真眸底蕴了深井。
她连续发问,可真心实意想问的,仅仅后边儿那句遗书。
文凤真将手搭在膝头,敲了敲桌面,嘴角笑意未退。
“当日那封信确实随着我一块儿落进水里。”
辽袖呼吸一滞,他缓缓给她布了一盏茶,不紧不慢道:“可是我又怎么会带着真件去外头显摆,那封信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的在哪儿吗?”
辽袖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拿到我娘的遗书?”
“她自己给我的,她是个很简单的人,信的内容也很简单,说不定会引发可怕的东西。”
他一抬眸,不再言语,刻意收敛了压迫感,目光慢慢落在她通红的掌心。
辽袖伸出手掌:“殿下,这是你掉下的玉佩。”
文凤真探出两根手指,拿过玉佩时,指腹有意无意地碾过了她的掌心软肉。
滚热的气息令她一惊,痒痒的,像小蟒游行过必然留下痕迹,辽袖立刻缩了手掌。
文凤真笑了一声,低头给自己系上玉佩,可他另一只手缠满绷带,玉佩在腰间腰来晃去,单手如何都系不上。
他手上的伤口,深可见骨,血肉模糊,是她订亲宴那日,为保持清醒,瓷片狠狠嵌进了他手心。
他嘴角微牵,轻声问:“辽姑娘,最后帮我一次吧。”
东川初见,他也是这样让她给他系玉佩。
“以后不会再麻烦你了。”他仍含了清浅的笑。
辽袖眼神微动,握着那枚玉佩,小心地倾身往前,指节弯曲,勾住了他的盘带,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气,
少女骨节处一团团晕红,动作灵巧,触碰得那么轻。
盘带被手一勾,束勒出他精瘦的腰身,流畅坚韧的线条蕴藉力量。
文凤真低头,慢慢摊开手,目光凝结在她的手腕骨,脆弱如饱含汁液的花茎,白嫩得惹人眼,想一把握住。
他睫毛倾覆,落下声音:“虽然不明白,那时候的我为何会写下陆稚玉的名字,但我不会这么做,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
“大婚前夜,一定还有什么事情。”
“不重要了。”辽袖舒了一口气,收了腕子,缓缓抬眼。
“我只希望殿下不再一意孤行。”
文凤真抚弄着玉佩,牵起一抹微讽的笑:“一意孤行?本王从来是孤零零的一人,不比辽姑娘你有个未婚夫,有人挂念。”
他站起身,将墙壁上挂着的字画揭开,按下某处突起的地方,推开了壁架。
里头黑荡荡的甬道,令人望之生畏。
文凤真将一只手搭在背后,敲了敲壁架。
“你娘的遗书在这里头。”
辽袖紧张地坐在原地,咽了口水,她真的要进去吗?
进这间密室做什么?若是被他困在里头,岂不是叫天不应?
文凤真淡淡一瞥便将她看透,他关了壁架,侧过脸。
“下个月十五是我的生辰,王府宴请全城权贵,很热闹的。”
“我生辰宴那晚,你娘的遗书会直接送进宫里,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拘送什么礼,你能来我心底便很高兴。”
他似是期待,眼底升腾清辉,又确认了一遍:“辽姑娘,会来吧!”
辽袖指尖微蜷,她凭什么去呢?
文凤真坐回了榻上,漫不经心地饮了一口茶:“不必担心,过了生辰宴,我从此再也不会来找你。”
再也不来找她。
辽袖脑海中重复这句话,一时松了好长一口气,紧紧盯着他,不知他这句话是真是假。
他瞧见她的小模样,心底有些不适,还是淡淡道:“不骗你。”
文凤真摆了摆那只缠满绷带的手,忽然启开一个盒子:“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他从盒子里拿出一张牙牌,一面刻着玉兔,一面刻着长寿,只是上头打上了奴印。
文凤真摩挲了一会儿:“这是我娘的牙牌。”
辽袖心头一惊,这个牙牌怎么会是文凤真母亲的呢?
她听说文凤真的母亲是行军途中的绝色战利品,乌郡的公主,怎么会打上奴印。
文凤真微垂眼帘:“我娘是伺候公主的奴婢,公主死了之后,她一直顶替公主的身份,她生了一双蓝眼,长睫白肤,个子高挑,不通中原的官话,但是跟我爹心意相通,后来她失踪了。”
“他们都说我爹心底的人是红衣,不是这样的。”他摩挲着杯沿。
按照中原的门第观念,异族通婚的儿子不能继承家业。
但是老王爷一直对外宣称文凤真是落败公主的儿子。
倘若世人得知他是婢生子,极可能直接丧失继承权。
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话,欣赏天之骄子陨落,京城世家势力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门第观念无法撼动。
文凤真将牙牌抛到她怀里,漫不经心地掀起眼帘。
“你看,我也有把柄在你手里了?”
他就这么将致命的把柄交付在她手上,是对她那番话的回应吗?
他那副样子似乎在说:只要你想,毁了我也可以。
“殿下……”辽袖出神开口。
这是一向霸道不让人的文凤真,第一次将权力过渡到另一个人手里。
他甚至轻松惬意,对于自毁拥有瞳仁微张的兴奋,会引发多大的骚乱呢,他拭目以待了。
辽袖只感到怀中的牙牌滚烫无比,她将牙牌小心谨慎地揣在怀里,一时间心绪不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