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掌控着可以将一个矜贵至极的人,顷刻间贬入凡尘的东西。
她自己也是未婚生下的孩子,就算对他再漠然,也无法做出毁了他的事。
辽袖起身,走在门前,望见一架绿意盎然的藤萝,忽然想起什么,这身绿绸裙转身,她问了一句。
“殿下当日从楼上坠水的时候,似乎说了什么话。”
文凤真嘴角微扬,懒懒靠在榻上:”是吗?”
“辽姑娘好记性,我自己都忘了。”
他心底一紧,疼痛到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昏迷前,他启口喃喃说了什么话,被雨幕吞没得一干二净。
他说……袖袖,对不起。
晚了一辈子的对不起,连他自己都无法说出口,又有什么用呢?
他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懂她,自以为是地对她好。
文凤真淡淡一笑,眼帘微垂:“言语实在微不足道,所以不必宣之于口了。”
御书房,皇帝缠绵病榻多日,鲜见地执笔一次,唤崔拱在身旁伺候,捧了金漆玉印。
皇帝正在拟旨,崔拱满头大汗,被陛下满意至极念出来的字句,吓得险些跪下去。
皇帝罢了笔,将明黄卷轴抬起来,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眯着眼,精神十足,笑意充沛。
“好!很好!”
“听说辽袖订了亲,朕送这个给她做礼物,她肯定会喜欢。”
皇帝话音未落,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崔拱连声:“陛下……陛下您怎么了?”
再一回神,圣旨上沾染了血迹,崔拱慌得手直哆嗦,陛下咳血了!
皇帝不满地一挥手:“这副作罢,再取一副来!”
殿外传来了熙熙攘攘的声音,小黄门颤声阻止:“皇后娘娘,无诏不得入内啊!”
皇后气势沉沉,一掀帘子,连礼都没行,站在地毯上,脖颈修长,目光冷利地逡巡。
一动不动地盯着她深爱了二十年的男人。
她被禁足太久了,违反禁令出殿本就是犯错,私闯御书房是错,见天子不行礼也是错。
她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皇后上前,拿过方才那张咳了血的圣旨,微眯了眼,仔仔细细看过一遍,仿佛要在上头挖个洞,仇恨的火焰烧毁殆尽,一字一句如同剜心,又疼又震怒,她手指剧烈颤抖,满脸通红。
“混账,混账!”她杀气腾腾,红了眼,咬牙切齿。
圣旨有云:册封辽袖为坤仪长公主,封邑两万户。
目前皇室封邑规格最高的公主!
哪怕皇后嫡出的柔平公主也仅仅获封三千户。
“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打算将辽袖过继在我名下吗?”
“荒谬,一个公主就罢了,你现在想给辽槐什么,本宫真的都不敢再想了!”
皇后看完这副圣旨,震惊愤怒到失去了理智,浑身滚烫的血液直往上涌,二十多年的夫妻情分简直可笑!
她不顾华丽的裙裾曳地,忽然上前一把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一扫而尽,死死瞪着皇帝。
崔拱吓得震在原地,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他第一次瞧见雍容华贵,大方随和的皇后娘娘露出这种哀怨、邪恶、绝望的神情,一双美目瞳仁扩张到极限。
她泪流满脸,捂着心口,哭道:“红衣是我的姐妹啊!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啊!”
“是你让我把她骗回京送死!。”
皇后宽大的裙裾摇摇晃晃,她将一旁的花瓶全部抬起来摔碎,推倒了一架古董,指着他的手颤抖个不停,像是伤心到极致。
“因为你说了的,只要我把她骗回京,你就封我的儿子做太子!宁王今年都二十三了,他等着封太子多少年了!”
“我从来不信男人的承诺,因为你是我夫君才信你。”
她几乎是嘶吼着说出这句话,泪水涟涟。
“你从头到尾压根儿就在欺骗我,你就没想过让宁王当太子。”
皇后从绝望中升腾起仇恨的怒火,她忽然恢复了平静,优雅地抹了抹泪水,静静扯起嘴角,婉约柔和的五官,扯起夸张的弧度。
她冲过来,双手撑在书桌上,几乎贴近了他的瞳仁,莞尔又兴奋,嘲讽道。
“该不会陛下以为那对姐弟是你的孩子吧!”
“陛下还是这么天真啊,我要是你,我就一头撞死了!”
她捂着嘴笑得温柔,仿佛有什么猛鬼从她那具美丽皮囊中,跃跃欲试撕开一丝,探出爪牙。
崔拱吓得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恳求皇后离开。
皇帝静静看着妻子发疯,看着她的冒犯与狠毒,皇帝只是松弛地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甚至略有些惬意。
“朕厌恶你的缘故,就是因为你跟朕是一路人,而朕恰恰厌恶极了自己。”
皇帝似乎欣赏极了她的姿态,将手交叉放在桌上,静静笑道。
“对了,朕并不是要将辽袖过继在你名下。”
他一字一句在她放大的瞳孔中:“朕要将怀珠追封为皇后。”
夜里,康仁宫灯火通明,宁王听闻了今日御书房的动静,给皇后批了一件外袍。
他皱眉:”母后,您怎么了?”
皇后在她眼里永远镇定强大从容,极少见她歇斯底里的一面,宁王很是担心。
可是皇后一转过身,头面收拾得一丝不苟,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她说:“你父皇想封辽袖为长公主,封邑两万户,是你妹妹的六倍不止。”
宁王一惊,忍不住脱口而出“荒谬!”
辽袖是他未来的皇妃,怎么忽然成了公主!父皇简直老糊涂!
皇后眼底燃起光亮,抚着他的头发:“你也觉得荒谬是不是。”
宁王心中思忖:上辈子辽袖养在淮王府,鲜少与人来往,父皇是在临死之际才见了她一面,从未提起封什么公主。
为何这辈子生出这么多变故?
皇后蓦然按紧了他的手,在她未出嫁前,她曾是沉敏的世家女,大宣围棋国手,以沉着与怀珠的绝色并称双姝。
她寒声道,“那就打吧!”
打?宁王望着皇后,心底隐隐战栗。
皇后起身拂过层层青缦,每走一步,便想出一法。
娘家靠不住,首辅兄长他只想着回老家颐养天年。
宋搬山这个吃里扒外的过继子,肯定站在辽袖一边,他也是敌人。
更不说目前的死敌文凤真,只要解决了文凤真,军权在握,便可成事。
皇后淡淡饮了口茶:“文凤真身上的骊珠仅有三分之一军权,他虽然是名义上的少主,但是他是西域女生的儿子啊!他是异族,其心可诛!”
“人人都以为他是乌郡公主的儿子,其实文凤真是个婢生子,中原世家讲究门第血脉,一个低贱的婢生子,老王爷瞒着世人,将军权给他真是愚昧至极,只不过本宫没有证据而已!”
宁王疑惑地抬头:“可是,老王爷没有第二个儿子,徽雪营无人可以顶替文凤真。”
皇后眉眼锋利冰冷地一抬指:“你立刻密函一封,让北辽的燕敕王回京!他年轻骁勇,为老王爷的四虎义子之首,当年为躲避文凤真的锋芒,远驻北辽,不信他愿意一辈子屈居人下。”
“另外,钟先生是不是在京城,本宫有办法劝说钟先生。”
皇后微抬下巴,眼底杀气腾腾。
“看着吧,徽雪营要重新择主了!”
辽袖转过了花厅,她心底有两件好事:一件是因为皇帝的身体缘故,首辅府怕皇帝提前驾崩,天下守国丧,所以预备七月就办婚事。
还有一件事是文凤真说的:过了他的生辰宴,拿到娘亲遗书,他答应以后再也不见自己。
她知道他一定会做到。
因为她怀里揣着一个滚热的牙牌,文凤真致命的身世,那是他亲自交给她的。
倘若要走向毁灭、坠亡,他竟然希望是她推他一把。
过了晌午,宋公子与她一同走在花阶下,似乎心事重重,一侧脸,尽量牵起轻松的笑意:“辽姑娘,上回大雨夜,你没事吧。”
辽袖一愣,低低应了一声:“用过了药,身子还好。”
“宫里头最近在传,说陛下要立你为公主。”
辽袖微微诧异,公主?她怎么可能会成为公主呢?
她回想皇帝对她的格外优待,难道她的生父真是皇帝,可是他为什么会将她不管不问放在乡下多年呢。
她没有一丝欣喜,反而隐隐不安,牵一发动全身,她会动了多少人的利益。
宋搬山注意到了她的情绪:“你不必太过担忧,此事尚没有定论,无论宫中还是朝中,都充满了重重阻挠。”
他将此事往小了说,没有告诉她,朝堂上都闹翻了,简直是雷霆轰动。
父亲身为内阁首辅,也不同意册封辽袖为公主,群臣上谏。
此事一是不合祖宗规制,皇后在世时,不可追封亡人为皇后,更何况红衣生前不过是个未婚先孕的女子,没有任何名头,只会平白让皇室受辱。
再者,辽袖与皇帝是否有血缘关系不得而知,皇室血脉不容混淆。
辽袖抬头:“那宋公子你呢,你希望我做公主吗?”
宋搬山望着她:“若说我的想法,姑母是极其危险的人,比起成为长公主,我更希望你平安无虞。”
辽袖一愣,随即笑了笑。
他没再提这个话题,转而牵起嘴角。
“辽姑娘,下个月十五,不知你是否有空,我们一去看皮影戏吧。”
辽袖回过神,下个月十五,刚好是文凤真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