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凤真前脚刚去内堂, 还未坐定,老祖宗坐在榻前,挥手抛饵食。
刻着吉祥福寿的白瓷胚盆, 养了两三条裙尾金鲤, 争相咬饵。
老祖宗虽然身居深宅, 却耳明目清。
她早知道文凤真从账面上拨了一百万两贿赂旧部。
老祖宗的面庞肃穆无波,语气平静,翡翠佛珠一点点黯淡下去。
“从你用马车接她回京, 我一早知道你想做什么,一直装作不知情, 为她相看首辅家的公子,将她嫁一个好人家, 就是因为我明白,她会有被封为公主的那天。”
“你跟皇储掺合在一起,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满朝文武,天下百姓, 该如何看待你, 人人都会以为你是有异心的贼子!”
文凤真沉默半晌, 牵起嘴角:“奶奶,就是为这件事?”
老祖宗将饵食缓缓放回碟子中,瞥了他一眼。
“现在出去,当着所有弟兄的面儿,给他们吃颗定心丸, 你再也不会跟皇储来往, 比雪花银更管用。”
文风真站起身, 谦和地恭身:“孙儿明白了。”
他的情绪仍然这样镇定, 并无反驳,温和得愈发令人不安。
奶奶两辈子都没变过。
她也是为了徽雪营的军权永远握在文家。
文凤真缓缓踏出门槛,宴席停止了丝竹管弦的乐声,一齐望过来。
“殿下……殿下终于来了。”
“哼,看这小子有什么话好说!”
所有宾客等着文凤真给一个交代。
文凤真每踩一步,耳边传来上辈子的声音,愈发清晰。
“奶奶,袖袖她也是误中了媚香,总之木已成舟,你觉得我们的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合适。”
翡翠佛珠险些摔在他脸侧,砸上他高挺的鼻梁,蓦然红了,他仍然维持着笑意。
老祖宗眼底含泪:“你会死的,跟你父亲一样,被众人一刀一刀背刺死在京城。”
“倘若辽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京城,过不久便会引起皇室的注意,你手握军权,想染指一位公主,就是找死。”
“都不用皇帝出手动你,你的叔父们就会先把你吃干抹尽。”
“你爹在京城怎么死的要我提醒吗?根本就不是皇帝杀了他,每一刀都是从背后!”
“你是要我把她送走另嫁他人,还是如何,自己看着办!”
……
文凤真站在首席,面色恢复了一贯的静冽。
夜风沉冷,他一笑起来冲淡了五官的锋利感,翠竹掩映,衬得他身姿峻拔,皮肤白皙。
倘若不近距离瞧,以为哪家温良恭俭的世家子弟。
看来涉及军权一事,他老实本分许多。
大家差点忘了从前那个冷戾嚣张的淮王殿下。
在长辈面前,这才是乖样子。
大家自以为驯服了一条毫无温度的毒蛇,惬意又好奇地靠在太师椅。
辽袖站起身,只有她一个人心底隐隐不安,指甲攥着掌心,轻微的刺痛让她的神智更清晰。
不,绝非如此。
她太过了解他的性情。
殿下愈是这样平静,愈是憋着坏水。
正所谓孩子静悄悄,一定在作妖,一声不吭的殿下才是最无法揣摩的。
辽袖重新抬起眼眸,幽幽目光悄无声息地看向首席的男人,不安地捏红了指尖,呼吸间的香气开始滚热深长。
文凤真抬起双手,瞬间收敛笑意,示意大家安静。
他眼神逡巡了一圈,声音沉着冷静,与生俱来的贵气与慑服感,哪怕讲的是再温和不过的话语。
“为何我们要讲仁义,因为这是做人做事的底线,倘若过了火候,就会成为各部的仇敌。”
“倘若性情过为偏执,那么就应该调和居中,与所有兄弟和谐共存。”
“倘若违背圣贤的教诲,不愿意执行仁义,那么就会遭到报应。”
这番话令旧部略微诧异,挑眉互相对视了一眼:文凤真什么时候有这么好的教养了?
有朝一日竟能从他嘴里听到仁义二字。
不过他这番话倒是说得人舒心畅意。
看来在权力面前,再凶狠的蟒也得低头,装出食素模样。
钟先生一面,一面微微点头,目露赞许之色。
倘若他能想通,自然是最好的。
钟先生饮了一口茶,缓缓道:“居上位者,合该有此仁心仁德,凤真他懂事了。”
文凤真牵起一丝笑意,斯文有礼,极尽谦恭,雪白指尖握住一杯酒盏。
“凤真之前若有对各位叔父不敬的地方,在这里敬诸位叔父伯伯一盏酒,还请见谅!”
大家心里又是一番惊涛骇浪!
文凤真竟然知道道歉了?还是当着众目睽睽的面儿,做出这样温顺小辈的姿态。
莫不是遭人夺舍了?
大家渐渐领悟过来。
文凤真终究年轻,一见到换军权的阵势被吓到也是正常的,忙不迭来赔礼道歉了。
之前不过耍的过家家游戏,纸糊老虎罢了!
姜林握着酒盏,大笑:“看在他还算有诚意的面子上,赏他个脸。”
文凤真下了席位,挨个挨个给叔父敬酒,笑意盈盈。
明明是暑气深重的夏夜,大家汗流浃背,辽袖却感到发冷,不详的预感从脚底窜上脊背。
蝉鸣在耳朵眼一圈圈扩大,聒噪嗡鸣,心神失守,脚步一跌,险些重重坐在椅子上。
倏然间天冷了吗?
凛冽寒风泛起涟漪,殿下的笑意浸润着冷冽的气息。
殿下……他究竟想做什么?
宴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醉倒一片。
文凤真第一次这样平易近人,与世家子们划拳行酒令,笑得开怀畅意,瓷白脖颈染上一片绯红。
他与长辈寒暄客气,不卑不亢,游刃有余,凤眸微亮,瞧起来真挚又和善。
钟先生拍了拍他的肩头:“凤真啊,你这番话说得很好,希望你也是如此做的。”
文凤真颔首:“钟先生放心,我是真心想为徽雪营做事。”
这声音在辽袖耳边忽远忽近,她想赶紧逃跑了。
这个时辰,戏院的皮影戏要开场了。
她答应了跟宋公子一块儿看戏的,正转过身,一团人将她拥堵其间,不可开交。
一声兴高采烈的喧哗:“今日是殿下的生辰,放孔明灯喽!”
这当儿,听得“咚、咚、咚”三声礼炮响,激越悠扬。
刚一入夜,吆五喝六扯旗放炮闹哄哄一片。
须臾间火树嶙峋,十层灯山在占地将近五亩的大花园中,吐璇露翠,珠光宝气。灯焰迷晕了大家的眼。
身穿诰服的夫人纷纷上二楼看灯。
香风袭袭,层层叠叠千光万影下。
这一刻文凤真望向了辽袖。
他明明有些喝醉了,眼底却清醒异常,嘴角噙着淡淡笑意。
四目相撞,一时怔忪。
辽袖被人群挤到了边廊,脑子有些懵懵懂懂,她终于得以透口气,扶在假山旁,清新空气还未吸进肺里,仰头一望。
咦?开始放烟花了,错落有致,热闹非凡。
长街上百姓披衣推窗,纷纷驻足,啧啧称奇。
在这样大的动静下,足以掩饰一切。
文凤真从众人的热情捧哄中脱身,微笑着推脱。
“等一下,本王喝口茶。”
他坐回了席位,抬腕饮茶,一个动作间,收敛所有笑意。
只有一双瞳仁,静静地瞥向了醉糊涂的姜林,瞬间暗了一分。
姜楚之父姜林。
他那声“野种”究竟指的是文凤真,还是辽袖呢?
不重要了。
文凤真根本不在乎他说了什么。
父亲背上从没有伤口,他说这是一个将军的尊严。
绝不会背对着敌人逃窜。
多年前为父亲收尸时,数了数他背上的刀口,从那一刻起,文凤真明白了人世间千分之一的真相。
“咔啦咔啦……”
文凤真的指节缓缓敲击桌面,匀称清脆,计算着什么时辰。
他坐在那里很安静,乖巧得丝毫不犯,就像喝醉了,需要躺一下而已。
下一束烟花升腾时。
“啪”地一声,文凤真漫不经心地敲碎了碟子,手心握着一枚锋利的瓷片,站起身,朝姜林走过去。
大家回神望去,发现席位间殿下不见了,只剩下桌面一摊碎瓷。
咦,殿下去哪儿了?
大家醉意醺醺,摸不着头脑,或许是出恭去了。
总之人潮如织,金辉灿烂,夜色已深,辨不清谁是谁。
文凤真步子走得很寻常,就像要去给姜林请茶一样,俯身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姜林笑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派其乐融融的景象。
烟花熄灭的瞬间,姜林与殿下都不见了。
文凤真侧颜极白,神态从容淡定,一手勒着姜林的脖子,另一只手藏了那枚锋利的瓷片。
文凤真一路将他隐秘地拖到假山后头。
大家都在抬头看烟花。
姜林的呜咽声也被巨大的烟花声掩盖了。
天上到处洋溢着生辰的气氛,而花园后头的假山,一片空山枯叶的寂静冷清,朦朦胧胧照得假山越发狰狞可怕。
文凤真力气很大,甚至不容一个喝醉的武夫挣扎。
姜林惊恐万状,喉头嗬嗬呜咽,脑袋起先涨红青筋,接着如憋紫了的茄子。
十指用力也掰不开他的小臂。
文凤真神情镇定,鸦羽长睫倾覆之下,眼底晦暗难明,一派平静从容。
“噗嗤”一声。
瓷片捅进姜林的小腹,乌黑的鲜血滚涌。
姜林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浑身剧烈颤抖。
“殿下,殿下……我一定站在你这一边儿!”
“你爹不是我砍的,我只是在一边儿看着而已,背后捅他刀子的人不是我!是——”
“好啦——”
文凤真骨节分明的五指死死捂住他的嘴。小臂夹着姜林的咽喉,另一只手耐心地抚摸他的脊梁。
如果姜林太紧绷的话,血会溅射得到处都是。
文凤真仰头望着烟花,天真又惬意。
今日是他的生辰,他最快乐的日子。
他心爱的女人也来了,人世间的愉悦就是这样简单。
姜林感受到深深的恐惧,死命挣扎也无法跳脱的命运之网。
落在他温暖的怀里,嗅着淡淡的甜梨香气,殿下的身体坚韧柔软,一双漂亮的凤眸格外冷静地盯着他。
姜林被他禁锢到一点点失去呼吸。
文凤真垂眸,眸光微冷。
他背信弃义,与皇帝串通勾结,京师围虎案的幕后主使人之一。
他的女儿想一箭杀了辽袖却误杀了太阿。
他的那声“野种”。
每一桩都无法原谅。
文凤真清楚五脏六腑的要害之处,清楚哪个部位是最疼痛难忍的。
拔开瓷片,动作如行云流水般流畅,不费力,也不经意,随手捅了三下。
创口小,失血少,脏器破裂。
精心、简单、丝毫不拖泥带水,他一直仰望着烟花,动作幅度并不大。
婢生子又如何?
娘亲杀牛宰羊的时候,也这样娴熟轻松。
将一整头牛架分得整整齐齐,满地血一会儿就收拾干净,是个擅长干活和清洗的女人。
她在从军帐篷中干活的时候,喜欢将文凤真捆在背上。
所以她的儿子也跟她一样干脆利落。
“祝我生辰快乐。”文凤真抬了抬他的下巴。
烟花爆绽声中,一声闷哼,姜林的身躯轰然倒下。
文凤真转身,将瓷片“咚”地一下扔进深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一面走一面揉搓手上的血迹。
怎么都擦不干净,指甲缝一片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