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陆恩和钟先生为首的旧部,皇后宁王,以及数名脸熟的文官,还有坐在角落的李湛,他脸色不怎么好。
他轻声:“都到齐了。”
文凤真笑道:“倘非晚辈的婚事,恐怕难以将各位叔伯聚集一处,毕竟,叔伯们如今都是有头有脸威震一方的人物,各自带军驻扎一城,高低也是个副将军了。”
皇后不动声色开口:“凤真,你逾矩了。”
文凤真抿了一口茶。
“皇后娘娘想再来一场京师困虎案?”
皇后冷笑:“跟本宫有何关系。”
文凤真扫了一圈其余人的脸色,精彩纷呈。
他低头笑了笑:“你伪造了信件,将我爹引回京城。”
文凤真一字一句:“然后私底下和徽雪营的旧部接触,兵部尚书陆恩早年出身宋党,算是你半个自己人,钟先生与我爹早有争端,姜林收了你的钱,其他人都是骑墙头的,没奈何,只能顺从皇室。”
“你知道你杀不了我爹,于是让他的弟兄们动手,计划虽然歹毒,但还是见效。”
在给父亲收尸时,文凤真沉默地数清了他背上所有的刀伤。
不是冲着杀人,刀刀仿佛泄愤般凶狠。
父亲的背上从来没有伤口,因为他从不会背对着敌人逃跑。
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自己的弟兄一刀刀捅杀。
皇后抚了抚包扎好的蔻丹指甲,一贯的宽厚仁慈。
“凤真,如果不是你爹执意回京,怎么会生出哗变,遭到众人背叛,识人不清便可以原谅吗。”
文凤真侧头,一笑。
看似美好的事物是最迷惑人的吗?
“忘记过去的人必将重蹈覆辙。”
若是想在毒蛇环伺中生存下去,必须以毒攻毒。
每当我对各位叔父敬茶时,无一不提醒你们的背信弃义。
良久,皇后双手交叉,微眯了眼,截然不同的冷漠。
“既然什么都知道。”
“还敢来?”
顿时,周遭的宾客纷纷起身,从桌下抽出雪亮长刀。
今日这场婚宴可不是给他痛快成婚的。
是送他痛快上路的!
“杀了他!”皇后狠戾压眉,大喊一声,
宫灯被雪粒子拍打得沙沙作响,满宴席的黑点鸦雀无声。
原本欢声笑语的宾客,目露杀气。
像是余晖散尽后迅速蔓延的黑暗,扑向了文凤真!
宁王接过下人递过来的大弓,从撒囊中摸出一根羽箭,瞄准文凤真,拇指扣紧弓弦,眼中闪过一丝戾气。
忽然瞧见文凤真后退了几步。
他一根手指伸在唇畔,扯开一丝笑意。
“嘘——”
文凤真忽然伸开双手,站在窗口边缘,往后一倒,在众人始料未及中,坠入深湖。
众人耳边听到巨大的爆炸声,还未反应过来已被强烈气流扑倒。
爆炸声音接连响起,十里外也听得见。
早在筹备大婚时,文凤真就命人在墙壁藏了杀伤力巨大的火器!
要把他们统统炸死。
众人逃窜的速度快得不像话,可还是被爆炸追上,火龙残忍撕咬过去,穿过门窗,将人彻头彻尾地吞噬。
伴随着轰轰的火药爆炸声音,铜丸裹挟火焰爆射而出,下了一场瓢泼雨。
“哧!”
有牌打牌,没牌打就掀桌子。
这个世间,不只有皇后一个人会掀桌子。
文凤真在深湖中睁眼,透过斑驳的水影,他看到了烟花。
火炮和铜丸交相绽放。
每一面墙壁都都疯狂喷吐着火焰。
黑烟浓烈滚滚,赤红色的火焰疯狂爬窜。
接连不断迸射的血花溅落如雨,染红了天空。
爆炸声音震耳欲聋,在鹿台蔓延开来,
他永远记得辽袖说的每一句话。
第一次见面,小姑娘满心许愿说:“我好想看一次京城的烟花。”
所以文凤真给他们的裁决方式是一场大爆炸。
一个个谁都别想跑!
恍恍惚惚,文凤真在鹿台上看到了前世的年轻帝王。
年轻帝王本来只是打算将这些叔伯们关进大牢,砍头了事。
直到他知道陆稚玉通风报信导致了辽袖的心疾。
太医说辽姑娘最多还有十年光阴时,文凤真脑子一片空白,耳鸣得疼痛欲裂。
她总是那么懂事,不敢有所要求。
她以为陆姑娘在他心里很重要,她怕自取其辱。
她会躺在他怀里,一面玩着他的头发,像是毫不在意,笑着说。
“我可能没办法陪陛下到老啦。”
一向强大从容的帝王,脸上第一次浮现出害怕的神情,他紧紧抱着她的腰身,将头埋在她怀里。
少女用手指点着他:“胆小鬼,陛下原来是胆小鬼”
她不愿告诉任何人,她说:“怕弟弟伤心,怕弟弟流泪。”
可是最伤心的人就是他。
那天夜里,他尝到了人世间非数百倍不能偿还的恨意!
他掐得手掌鲜血淋漓,一字一字颤抖着在纸上写了他的死亡名单。
杀了他们又有什么用!
他要用最极致的诛心之道,让他们在最风光得意中惊恐地死去。
不是想拿骊珠想做皇后吗!
他要让他们在大婚的幻觉中悲惨死去。
只有他的大婚才能全部聚集这帮人,一个个全都不能放过。
因为无法原谅……无法原谅!
因为她只能活不到十年了!
他没办法接受这个事实。
算命的说文凤真祸害遗千年,可以活到八十岁。他把未来六十年跟她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年轻帝王试穿大红吉服时,凤眸蕴藉清辉,满心希冀着,计划未来跟她一起做的美好事情。
他确实生她的气。
他明明那么想要一个孩子,却发现了避子汤,被欺骗被愚弄所以气冲上头,三个月没见她。
可是他早就心软后悔了。
两个人要一起去南海捕鱼捞明珠,去琴州看大观音求个上上签。
去江南躺在船上,看湖上升明月,第二天醒来直接看日出。
去澄州看最壮观的竹林与花海。
去他曾经打过胜仗的南阳,看南阳遗址。
在民间尝四季菜色,听说书,攀高山。
最后回到西域,他的家乡,他买了一个特别大的宅子。
他承诺过要给她一个家。
雪芽也待在那里,她一直就待在那里。
太阿和光阴就是他们的孩子。
然后把槐哥儿抓回京城继承皇位。
文凤真笑着对张瑕说:“此事一了,我会扶持辽槐登基。”
“朝堂有外相赵襄,宫里有你这个内相张瑕,我很放心!”
“张瑕,来年你路过西域,我和她在院子里招待你,请你吃一盏枇杷酒。”
年轻帝王穿着大红喜服,手背身后,仰头看人间第一场雪。
却只看到了踉踉跄跄跑来的冯祥,颤抖得不成样子!
从没有人问过殿下想要什么。
他看上去永远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他似乎没有想要的,习惯了自由自在。
做将军是因为爹拿着鞭子逼他的,做皇帝是为了给爹报仇。
自从做了皇帝,他很不喜欢。
见喜欢的女人要有太监跟着,跟她亲热了几回还得有人拿笔记录在册,要不要孩子还得让大臣评头论足。
他厌恶这种感觉。
年轻帝王在欢声笑语中,却那么难过,咬着牙泪流满面。
文凤真一生死倔。
第一次眼底盈湿,是在东川看到小姑娘一跃而下,在湖里不要命地打捞他的金身碎片。
打了败仗请罪时,百姓唾骂他,抛弃他,嘲笑讥讽者有之,落井下石者有之,见到天之骄子陨落。
人人眼底冒火,谁都想啖其血肉,拉着他的腿让他再也爬不上去。
面临千夫所指,那颗心崩毁得彻头彻尾的时候。
仅仅因为她一句:“他没做错什么。”
他在水牢一遍遍告诉自己:我没做错。
只有这样告诉自己,坚信自己是对的,他才能高傲地活下去。
后来一次崩溃流泪,是看到药碗碎了一地,他以血入药的汤水被她失望地一倾而尽。
三年来无法愈合的伤口剧烈作疼。
鹿台的每一面墙壁都埋进了大量炸药,死士随时可以引爆。
他一直没将这件事告诉她。
太医说她的心疾不可受到惊吓,不能再出差池。
那三个月,徽雪营的死士将宫殿里三层外三层包起来,他以为这样便万事无忧。
她死在了文凤真对未来最期待的夜里。
她始终没有看到仇人被放成烟花。
被湖水淹没的那一刻,文凤真摸了摸怀里她送的小凤凰,艰难地扬起嘴角。
哎,他还是比较喜欢上辈子她给他送的不聪明小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