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儿十岁那年,母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后便难产去世了,她的父亲悲痛了数月,第二年娶了续弦照顾小儿,继母虽比不上亲娘,但对她也算慈爱,这一年,还给谢家再添了一个女娃娃。
一天天过下去,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谢苗儿,出落得一日比一日出众。
面容姣好的女儿,谢太傅可以护得住,而谢商户不行。
苗儿才及笄,就被城中一个叫张端的坏坯盯上了。他说起来算不得什么牛人,不过仗着自己有个世袭百户的娘舅罢了。
可民如何与官斗,谢父寄希望于破财免灾,连布坊的产业都变卖了大半,可是张端还是死咬着不松口,谢父自觉不妙,让续弦朱氏先带着幼子幼女悄悄出城去乡下外婆家躲祸。
这一躲就是阴阳两隔。
谢父带着大女儿躲了许久,最终还是被张端带着人抓住了,这浑球甚至还罗织了罪名来压谢父,逼他将女儿献给他。
谢父当然不应,最后和他们厮打起来,龃龉间被打破了头,死了。
苗儿哭着逃到了大街上,身后的混混还在追,她走投无路,拦住了路上迎面而来的一辆车驾。
马车里坐着的,正是陆家的老夫人。
陆老夫人的病时好时坏,正巧她今天神智清明,出来逛逛,正巧就碰到了这起子事。她叫人拦住了混混们,救下了哭求的苗儿。
陆老夫人是正经官家老夫人,张端不敢招惹硬茬,只得作罢。
——他也不亏,左右把谢家产业搞到手了。
原本到这儿,这一段差不多就了结了,也能算是个老奶奶救美的佳话。
偏偏陆老夫人突然发了癔病。
她坐在马车里,握着惊魂未定的苗儿的手,喃喃低语。
“我出来是要做什么?哦……我是出来给怀海买山楂糕吃的……糕……对,我想起来了,我要给怀海买一个妾伺候他——”
说着,陆老夫人竟直接拉着她,去衙门里把纳妾这件事情给就这么办下来了。
她一发病,陆家的下人不敢招惹她,只能顺着她的意思,而可怜的苗儿还没反应过来就按了手印,成了陆怀海的妾。
她在陆府的第一晚,想到自己难产而亡的娘,被恶人害死的爹,还有自己未卜的前路,再加上这几天担惊受怕四处奔波,忧怖之下诱发咳疾,天还没亮就撒手去了。
谢苗儿捂着心口,很是为她难受。
也不知是何机缘,让自己有幸用另一个谢苗儿的身份继续活下去。
但命运如斯,将她推向了这里……
谢苗儿眼眸一沉,既然占了人家的身子,那强娶杀父之仇,她也合该替她去报一报的。
此外,更重要的是,她成了陆怀海的身边人。
从前为了治病,谢苗儿在娘亲的陪伴下求过许多神,亦拜过不少佛,身体却每况愈下,她那时心想,也许世间根本就不存在神佛吧。
可是现在,谢苗儿忽然很感念祂们。
或许真的是神衹降下的天意,让她以另一种方式活了下去,甚至还回到了陆怀海十七岁时。
她有机会自由地行走在天地间,也一定可以让陆怀海不再落得那样的下场。
眼下还是长平二十三年,陆家因为如今的主心骨陆湃章被遣到浙江都指挥使司任都司佥书,举家从延绥搬到了这里。
属于陆怀海的故事还没有开始,一切还来得及。
想到这些,谢苗儿忽然振奋了起来。
她一定不会让陆怀海走向历史上的结局!
就在此时,一阵短促的敲门声传来。
谢苗儿以为是新来的丫鬟找她,清了清嗓子说:“进来吧。”
门外的人推门而入。
却并不是她以为的小丫鬟,而是陆怀海。
他踏着月色,走进了这小小的卧房。
陆怀海来的突然,谢苗儿腾地站了起来,然后……
然后就不知该做什么了。
她爹、她兄长、她姐夫,都没有纳妾,她并不知道妾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丈夫。
她暗骂自己:呸!方才还在心里想了那么多,怎么真见到他,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了?何谈以后救他!
谢苗儿的局促显而易见,陆怀海自然看得出来。
他原本的打算是,纳了便纳了吧,反正陆家不缺一口饭吃,就当她是个盆栽就好了,他不会对她做什么。
不过今天下午,他抓了府里一个下人把情况问了个清楚。
原来他的妾是这样的小可怜,家破人亡,他还让她听见了不少混账话。
她看起来那么纤弱,别被他的话给吓死了。
于是,把亲爹气得要砍人都不以为意的陆怀海,心底升起了一些愧疚,还是决定跑一趟解释一下。
他说:“谢姑娘,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你莫要怕,既然老夫人救了你,你好好待着,不必对我战战兢兢。日后你若有了合适的打算,同我直说便是,我放你离府。”
外面的世情对于如今的谢苗儿而言,更是陌生的,哪怕不是为了陆怀海,她也不会轻率地离开。
不过,他的一席话还是叫谢苗儿心里暖意盎然。
可他越是这样,谢苗儿心里越觉奇怪。
他面对她的言行并不孟浪,反倒称得上有翩翩然君子之风,这样的人,真的会去青楼狎妓吗?他又为何在面对自己的亲爹时一句话也不肯饶?
谢苗儿压下满腹的疑惑不表,朝陆怀海浅浅一福:“多谢……多谢陆公子。”
他叫她姑娘,她便学着他的口气喊公子。
陆怀海见她眼神清明,确实不像被吓到了的样子,点了点头。
他说:“那好,我先走了。”
他不是话多的人,转身就走。
这回,他好像还是要翻墙?
望着他的背影,又望了望右手边的门,谢苗儿迷茫了。
她下午和丫鬟简单说过几句话,知道她住的这个小院是西厢房后头围出来的,墙一翻就要出府了。
晌午翻墙出府,不算奇怪,可夜色已深,陆怀海怎地又要翻出去了?他不会又要去青楼吧!
谢苗儿鼓起勇气,喊住了他:“陆公子,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当然不会和自己的妾说,他这个点了还得翻墙出去,是因为他爹发了大火,说他要睡妾当然可以,那就一辈子睡妾的肚皮上吧,永远都别回自己屋里了,所以他现在已经无处可去,打算投奔狐朋狗友那儿凑活一晚。
陆怀海还是要面子的。
他绷着脸,在思考该直接走不回答呢,还是编个理由?
谢苗儿虽然猜不到具体的原因,可是晌午闹的那一遭她亲眼目睹了,是以,隐隐能猜到是陆怀海和家里闹翻,不想待在府里。
她再度鼓起勇气,对他说:“不如……在我这里歇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