邕朝,长平三十三年。
陪都。
建在地下的天牢深不见底,光都照不到的地方,纵然插翅也难飞。
二十七岁的陆怀海被关押此处,听候发落。
铺在牢底的秸秆发了霉,与刺鼻的血腥味一混,勉强能算作这儿的“特产”。
陆怀海不知自己被关进来有多久了。
失去了对光的感知后,他难以捕捉流逝的时间。
沉朽的牢门被推开,几道脚步声划破了静寂,向他步步逼近。来的人手上拿了火把,橙黄的光晕由远及近,刺得久未见光的陆怀海瞳孔微缩。
但他不闪不避,眼睛直视来人的方向,直到那个老熟人停在了他面前。
“陆大人,别来无恙。”
浙闽总兵官、武昌伯丁彦。
别来无恙四个字出现在这样逼仄的牢房,实在是过于好笑了。
陆怀海面色平淡,他并不意外来的是丁彦:“恕在下枷锁缠身,未能远迎。”
此人死到临头,居然还有心情反唇相讥?丁彦抚着自己的长须,哈哈大笑:“陆大人呐,在下很是好奇,时至今日,你可曾后悔那日带头上疏,谏言开放海禁?”
祖皇帝祖训,片板不许下海。
此律令一为集权,二为防倭。身为手掌重兵的抗倭将领,陆怀海竟敢上疏破祖训、开海禁,怎能不让皇帝震怒、朝野激荡?
陆怀海坦然回答:“外贼可杀,内奸难除。海禁一日不开,百姓没有活路,倭寇便一日不绝。没有谁的身份比我更适合剖开这一点。”
他的话极恳切,里头的道理,聪明人丁彦当然懂得。
沿海一带,倭寇长驱直入,甚至一度打到过陪都,若非有陆怀海这个不世出的奇才,恐怕情况早就恶化到无法挽回的境地了。
而倭寇为何不绝?
是因为他们三头六臂,勇武难敌吗?当然不是。
东南沿海,人多地少,通商是许多人赖以生存的法子,严禁通番后,海面戒严。老百姓没有饭吃了,为了养家糊口,不想被倭寇抢,就只能跟着倭寇去抢别人。
此情此境,倭患自然不绝。
丁彦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陆怀海话中的未竟之意,道:“陆大人逃避了在下的问题。”
“是,我后悔了,”陆怀海不打算遮掩自己的心思,他的眼神和他的为人一般澄净:“我虽无有妻儿,却也有父兄族人,带累他们非我本意。”
这正是丁彦此来的目的,他语调忽而一转,道:“那日读过你的奏疏,皇上气急罢朝三日,深恶之下,本欲将你陆家全族杀之而后快,可巧的是,那日皇上经过千鲤池,听见有宫人议论起几个寡妇的故事。”
陆怀海眉心一跳。
陆家一度被人讥讽为寡妇门楣——陆怀海的亲爷、两个叔叔,和若干庶支的男性族人,接连战死在延绥,留下了一院子的寡妇,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丁彦继续道:“寡妇们的丈夫皆是为国捐躯,皇上不忍牵连,是以,只下旨斩你一人。”
陆怀海道:“多谢。”
不牵连陆家,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这些年为了募兵打仗,他站过队、亦得罪过人,一朝失势,墙倒众人推,也无甚稀奇。
见陆怀海淡定得过了头,仿佛听见的是旁人的死讯,丁彦不由道:“你家人是没事,可你若只是被轻飘飘地砍个脑袋,皇家颜面置于何处?说句大不韪的,皇上这口气也无从纾解。”
陆怀海眉目依旧,道:“凌迟抑或是车裂?”
丁彦摇头:“皇帝下令,要废了你的武艺,穿了你的琵琶骨,再从陪都走陆路押解回京候斩。”
两都相距几千程,快马跑一趟也要月余……囚车押解犯人回京,恐怕没有两个月走不下来。
今上在折磨人方面,很是有些巧思。
陆怀海轻笑,问:“何日行刑?”
丁彦答:“今日午时。”
两人便再无话可说。
正午,骄阳烈烈正当时。
从京城赶来监刑的天使,带着“弹琵琶”的匠人来到了刑场。
众人皆知,陆怀海一手左手刀使得是出神入化,所以天使很是贴心地叮嘱匠人,别弄错了方向,要穿的是左边琵琶骨。
铁钎没入肌理,捶击之下,与骨骼共同发出震耳的嗡鸣。
残存的热血喷涌而出,带走了陆怀海身体中的热意。
疼,钻心的疼。
十指尚且连心,何况用铁器从胸腔生生凿过。
剧痛之下,陆怀海双眼紧闭,一声不吭,倒让天使以为他昏死过去了,特地走到他身前去看他情形。
皇帝有令,他可不能就这么死了,非得活着到京城不可。
像是察觉了什么,陆怀海陡然睁开眼,他的眼神有如出鞘的剑光,直射向正前方。
怕被血溅到,天使离他足有数丈远,可还是被他的目光刺得后退了几步。
天使忙咳了两声,掩饰自己的惊骇,同随从低语:“去,将金疮药都拿来,别让他死了。”
——
金川门内外,鸦雀无声。
并非无人,相反的,围观者众,可连黄口小儿都不敢发出啼哭。
人群中似乎有稚子在低声向爷娘发问:“这个哥哥我好像见过,之前是他救了我们,带我们打跑坏蛋……”
稚子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家人捂住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