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持刀兵士团团围住的囚车,缓缓穿过城门。
陆怀海年少成名,以一当百,是以哪怕被穿了琵琶骨他们也不放心,怕他生出翅膀逃出去,要安排如此多的人看守。
事实上,伤口正在溃烂,骨头被贯穿的疼痛也分毫未减,这场酷刑无异于漫长的凌迟,陆怀海连抬手的力气都不再有。
这么多人全副武装,只为看住一个连刀都拿不起来的人,如何不好笑。
离开陪都后没多久,陆怀海因伤口受风,发了高热,几日下来便消瘦到可怕,小山一般的身躯迅速垮了下来。
看守的兵卒都不忍多看他一眼。
而陆怀海的意识却并没有变得昏沉。
——如果受了伤就昏头,那他早死在战场上了。
陆怀海始终很清醒,一路盯着走过的城镇,对比着脑内邕朝的舆图,算着自己还需要活多久。
皇帝明摆着是要出气,他若死得快,皇帝就要把这口气出在陆家其他人身上了。
遣丁彦来告知他,便是这个原因。
所以,他不能死得太早。
而刀光剑影里游走留下的警觉仍在,陆怀海盘算之余,敏锐地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盯住了。
从出金川门起,似乎就一直有人在默默看着他。
征战多年,陆怀海无比信赖自己的直觉。
它是他最好的朋友,无数次救他于危险的边缘。
可始终没找到目光的源头,陆怀海皱眉。
他的感受并非子虚乌有。
——
谢苗儿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是在梦里。
她正清清楚楚地,将陆怀海所经受的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什么忠臣良将、世家英豪,一朝身故,能留在故纸堆里的,也只有寥寥几行。
史书中的陆怀海,更像是一个符号,象征着披肝沥胆、象征着勇冠三军。
谢苗儿不得不承认,古往今来那么多将军,她独独钟情于陆怀海以身写就的篇章,不无他悲剧收场的缘故。
遗憾的故事总让人记得更深。
她知陆怀海不得善终,很是心疼他,恨不得钻进书里手刃了那起子勾奸陷害他的人,甚至大逆不道地偷偷想过,要把那忠奸不分的皇帝老儿也给拉下马来。
可眼前的一切,是娇养在深闺里长大的谢苗儿,从史册一角窥探陆怀海生平时,未曾设想过的惨烈。
她头一回见到这么多血,她不敢想他会有多疼。
谢苗儿忽然觉得自己从前的“欣赏”很残忍。
眼前被困于囚车,支离着病骨等死的,不是符号,是真实的人。
征战多年,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陆怀海……
谢苗儿难受得快要落下泪来,完全忘记了自己正身处梦境之中,她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要用自己的身体去帮陆怀海挡住炎炎天光。
正值处暑时分,天热得很,兵士们连刀都觉得烫手,用布条裹了才挎在身上。
囚车中的陆怀海口干舌燥,从他胸腔横穿过的玄铁被晒得发热。
恍然间,一阵若有似无的微风轻轻吹过,陆怀海下意识抬起下颌。
天蓝得通透,有一朵云慢慢飘到了他的头顶。
或许这朵云真的为他挡下了三分热意,陆怀海舒了口气,倚着木牢小憩了一会儿。
也许老天不忍他再多受折磨,一路上一滴雨也没下过,都是赶路的好天。
距京越发近了,陆怀海抬起头,又看见了那一朵云。
少年时他欲习武,父亲坚决不允,将他罚跪在祠堂的神龛下。他倔强不肯低头,始终昂着脑袋,视线碰触到神像的那一刹那,他的眼神和神像悲悯的目光交汇在空中。
那时被神衹注视着的感受,就同现下很相似。
陆怀海眯了眯眼,记下了那朵云的形状。
他用剩余的路途,确定了这朵云确实一路跟随着他。
陆怀海不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判断。捱着等死实在痛苦又乏味,他斜靠着栅栏,歪着脑袋端详那朵云。
这便是他最后的消遣。
高耸巍峨的城楼,渐行渐近的熙攘人声……
京城就快到了,随行的兵士和几个大夫都很高兴。
陆怀海没死,他们不会吃挂落了。
陆怀海也很高兴。
因为他抬起头,看到那朵云还在。
他终于闭上了眼。
刹那间,月余滴水未落的京城,迎来了一场滂沱大雨。
淋漓的雨将天地连缀成混沌一片,雨声纷乱嘈杂,一点微光悄悄穿过了百年光影。
梦醒了。
谢苗儿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一睁眼,天还没大亮,她独自卧在床上,旁边的地铺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