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脑里快速消化着真实的十九年人生, 在海量的记忆片段中,忽然,苏亦发现了一些不和谐的地方。
叩叩——
这时,病房外响起敲门声, 有人推门进来:
“今天感觉如何?”
很好听的女音英语, 苏亦抬眼, 看到一位金发绿眼的医生,一身白大褂很干练。
是…林娜医生!
跟[虚拟记忆]里一样,现实里也是林娜医生给他做手术。
苏亦对她那双绿眼睛印象深刻, 不像很多外国人都会有的偏蓝的碧色眼睛, 林娜医生有着一双掺着鹅黄的草绿色眼瞳,非常特别,看一眼就会让人记住。
也正是因为这双眼睛, 苏亦在[惊悚剧本杀]里一眼就认出她了。
林娜, 梅城皇家医院心脏外科主治医生, 同时也是他在新娘副本里遇到的凶手。
抓到凶手后, 苏亦跟林娜有过一次谈话, 他询问她是不是皇家医院的医生,林娜对此的回答是:
“你见到那个婊'子了?”
苏亦进一步逼问,林娜则回答:“是我, 也不是我。”
——这是在表达什么意思?
病号服被撩起来, 冰凉的听诊器塞进胸前, 林娜医生正在给他做检查。
苏亦躺在白色的枕头上,头微微侧着, 看到白夜站在病床旁, 正仔细地看着自己, 剑锋似的眉毛皱起, 担忧的模样。
心脏砰、砰地跳动。
“嗯,状况良好,未见异常,下午按时做手术。”林娜医生收回听诊器,向旁边的护士交代道。
她说的是英语,母语国家的人说话语速偏快,跟标准的英语听力有所出入,白夜听不太懂,用探寻的目光看向苏亦。
林娜医生和护士很快就离开了,病房门关上,苏亦对白夜道:“医生说我没什么事,照常手术。”
“那就好。”白夜舒了一口气,他正要坐回病床旁的椅子上……
哔哔——咻!
苏亦听见一声奇怪的声音,自己摆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在凭空移动,啪地吸到了白夜的裤子口袋上!
口袋边垂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羊,是白夜的手机挂件,苏亦看到自己的手机上也有一只同款的毛绒小羊挂件,两只小羊此时正紧紧地贴在一起。
“啊,又吸住了。”
白夜很顺手地捉住两只小羊,轻轻分开,把苏亦的手机放回远处。
苏亦伸手,摸了摸他手机上的小羊挂件。
[虚拟记忆]里,这是他随便在路边摊看到的毛绒小羊,觉得小羊伸着小手求抱抱的样子很可爱,就买下来挂在手机上了。
指尖轻轻捏住这只毛绒小羊。
[虚拟现实]里,他的毛绒小羊捏起来是软软的,体内除了棉花什么都没有,而眼前的小羊却不一样,苏亦捏到了一块硬币一样的东西,是磁铁。
脑中开始冒出有关于这只毛绒小羊的真实记忆,这是他和白夜在一起之后,白夜买来送给他的一对抱抱羊,情侣款磁吸挂件。
分开的时候,两只毛绒小羊都伸着小手手,一副求抱抱的模样,一旦接近到另一半,就会被吸引过去,啪地亲在一起,抱紧紧。
这样小小的、生动的细节,在[虚拟记忆]里全都被抹杀了。
长达十九年的人生太漫长,太多鲜活的片段苏亦来不及一一消化,他只能优先整理出与[真相]有关的片段,其中不少是关于他的养父。
这位养父,很不对劲。
现在,经历过[惊悚剧本杀]又拥有了[真实记忆]的苏亦能够大概意识到是哪里有问题,但是,真实世界里7月18日的那个自己,并不能说出具体的所以然来。
即使是这样,自己在面临即将到来的心脏手术,心头也隐隐盘旋着不好的预感。
那种感觉挥之不去,迫使他决定要倾诉出来,所以那个时候,他对白夜说:
“带我去散散步吧。”
苏亦靠在病床上,肩背垫着枕头,阳光透过病房的百叶窗,在他雪白的被子、雪白的脸上印下一条一条细细的光带。
宽宽大大的病号服,装敛着他细瘦的身躯,苍白的皮肤在光中宛如透明,白夜看得一时有点怔。
病中的苏亦脆弱得仿佛一戳就会破掉,像小时候听过的童话里的美人鱼,会在他面前化成泡沫,永远地离开。
“现…在吗?”
白夜有些顾虑,过不了多久就要手术了,他很担心苏亦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不能去到外面。
七月的夏天那么烈,滚热的风吹过皮肤,像被电风吹炙烤,苏亦能受得住吗?
上回天气难得凉爽,他带苏亦出去散步透透气,回来苏亦就头晕,眼前阵阵发黑、胸闷呕吐,把白夜吓坏了,医生说是风吹着了,或许,还是待在恒温的病房里比较稳妥?
“想和你说说话,病房里太闷了。”
声音柔柔的,软软地飘进白夜的耳朵里,苏亦靠在病床上,他侧头望向百叶窗外的阳光,眼睛里有几分向往。
白夜哪里禁得住他这副样子,赶紧道:“好好,去散步!病房里确实很闷,这空调开久了也憋得慌。”
他立刻推来轮椅,苏亦现在这样没有办法自己走路,白夜抄起他的腿弯把他从病床上抱起来。
掌心能摸到苏亦的的腿骨,太瘦了!嶙峋得硌着手,白夜有时候都不敢碰苏亦,抱的时候要轻轻的,抚摸也是轻轻的,生怕自己手劲太大,把玻璃一样纤细的苏亦给拗断了。
他小心翼翼地将苏亦放到轮椅上,盖上一层轻薄的冰丝毯,再披上防晒衣,带好大号遮阳伞、保温水瓶、应急药物,做好万全准备,白夜推着轮椅出发:
“带你去后院那里的林荫道吧,那里凉快。”
“嗯。”
苏亦应了一声,他坐在轮椅上和白夜一起离开消毒水味的病房,到医院外面去。
夏日正盛的阳光洒在苏亦身上,皮肤上热热的。院子里的草木正在七月的盛夏里野蛮生长,目之所及都是郁郁葱葱的绿色,鹅黄色的光斑在树叶的间隙里跳动着,被太阳晒过的泥土掺着青草味,蝉鸣拖长了声唱着知了——知了——,听着就生机勃勃。
待在这样院子里,被这样的阳光照着,苏亦很喜欢,太阳的暖流融化进血管、流遍全身,给他孱弱到快死的身体带来一丝也是生机勃勃的错觉。
这具生病的躯壳禁不住风吹、禁不住日晒,比温室里最娇贵的玫瑰花还要难伺候,苏亦时常隔着病房厚厚的玻璃窗,羡慕窗外一切蛮横生长的生物,能在风吹雨淋里抽枝拔芽。
而他的心脏在无微不至的照料和精心的医治下,一天更比一天衰竭,当年同被领养的弟弟妹妹都已相继去世,他是苟得最久的一个,撑到如今十九岁,如果再不进行心脏移植,也没有多少日子可活。
即使进行心脏移植,也有很高的风险,他的身体素质能撑得住剖开胸膛、手术换心吗?
苏亦对自己没有信心,虽然那颗心脏是适配的,但在实际移植过程中,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出现什么反应。
或许,今天就是他最后一次看到阳光
,也是他最后一次和白夜说话。
有些话现在不说出来,以后很可能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
即将面对生死手术的苏亦格外沉默,他在酝酿从何说起。
白夜对这样的安静很习惯,苏亦平常本就不多话,现在也没体力说太多话,大多数时候都是白夜自己不停地说啊说,分享着有趣无趣的各种事,而苏亦安静地聆听着。
他以为今天也会这样。
“对了,给你看样东西。”
推着轮椅的白夜伸出一只手,苏亦看见空空的手掌伸到自己面前,五指张开晃了晃,突然变魔术一样变出一张证件:
“看!我考了个驾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