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没有任何保护,只有波涛汹涌的海面。
傅金池目眦尽裂。在他眼里,一切像按下了慢放按钮。
复仇的快意刚刚填满胸膛,就被浇得彻底覆灭。像有只无形的斧将他的灵魂劈开,一半灵魂被硬生生打散了,而另一半姑且恓惶地留在体内,用以驱动着他,向对面踉踉跄跄跑去。
傅金池知道自己完了。
有许多听起来没可能看清的细节,却像烙在了脑海里,不断强迫地回放,甚至无限放大。
甚至于日后,清晰到让傅金池怀疑,那是否全都是自己产生的幻觉,却又不舍得不信。
比如,严子书似乎冲自己笑了一下,是他惯常露出的那种稳重平和的笑容。平时,只要他露出那样的笑容,就会让人觉得心安,觉得一切都没问题。另外他似乎还说了句什么,可惜口型实在太不明显,傅金池依稀只读出一个“保重”,还有可能认错了。
严子书说的完整的话是“你自己保重吧”。
他也确实笑了,因为心头突然轻松,一报还一报——好像不是这么用的,算了不管了——总之大家互相救过,走之前至少不欠什么了。何况他认为这还算是一个可以接受的结局,如果实在要为谁而死,比起莫名其妙的主角,那不如为了自己选的这一个。
自主选择,自由意志,对人来说,这还是有点意义的吧。
他们下坠的过程中几次撞到了船体,却不幸都没能被阻拦。
但摔进海里的那刻,似乎有什么无形的桎梏随之彻底撞碎。
他加诸己身的,由理性与恐惧编制的作茧自缚。
严子书的戏份结束了。
海面上漂浮着许多乱七八糟的坠落物,掉下去的人却眨眼间失去踪影。
跟在后面爬上来的便衣一左一右,连忙强行拽住了傅金池。
当警察久了,什么场面没见过,如果不是眼疾手快,那两人只怕这年轻人要跟着跳下去。
不过,这个结果也令他们无奈,犯罪嫌疑人躲藏的地方,障碍物太多,狙击手无法直接射击,更何况刚刚没有人及时发现。但现在不是反思的时候,其中一个连忙联系同事打捞救援。
或许当人的痛苦超过一个阈值的时候,就会触发防御机制。傅金池关于自己怎么熬过的这一晚,记得既毫发毕现,又混乱无序。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点矛盾。
他只知道自己跪在甲板上,把所有能找到的救生衣和救生圈之类都扔了下去,企图给坠海的人多增加一分生还机会,万一严子书能抓住其中一个,坚持到救援到来。
但他看不到自己的模样,满脸分不清是雨是泪,此生前所未有的狼狈。可那会儿哪还顾得讲什么风度什么形象,他其实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却找不到醒来的通路。
但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捞到。
茫茫大海,要吞噬掉一两个人太容易了,只需要一刹那的事。
大自然就是这么无情,而人类何其脆弱渺小。
警方从夜晚搜救到白天,只是暴雨给救援增加了太大的难度,不顺利。天明的时候,雨终于停了,还来了直升机,依然一无所获。倒是两天后在一处海湾,发现了黑熊溺毙的尸体。
被通知消息时,仍在搜救船上的傅金池先听到“发现死者”,随后又听到“是犯罪嫌疑人的”“可能掉下去时被撞了头”,短短一句话之间,经历了一遭地狱到人间的旅程。
他几乎是抖着手挂了电话,随后,仍陷入无尽的沉默。
虽然秘书lily觉得,那个严总助生还的可能性其实也近乎于无了,但她不敢说。
不只近期内不敢说,远期都不敢说。
就看直到那件事发生半年后,老板依然没放弃,还在烧钱派遣救援队在附近海域搜救,就知道他完全不能接受现实。对,必须得说“搜救”,不能说“打捞”。也不能在他面前哪怕背后提“出事”,“遇难”或者“万一”这些字眼,只要让他听到,傅金池就会立刻翻脸。
东城那边的局势仍然波谲云诡,他不能彻底撒手不管,就这么自我折磨地来回跑。
傅金池一有时间,就飞过来盯着救援队工作。lily有时候跟着——她以前倒不用这么劳累的,现在不得不大幅度增加跟着老板的时间,没办法,不然你都猜不到他能干出什么事来。
比如曾经有回,路过个“铁口直断”的神算摊子,看着就是玩街头把戏的,傅金池冷眼看了一会儿,忽然过去说要算卦,找人。抽了支签,展开一看:
“昔日行船失了针,今朝依旧海中寻。若还寻得原针在,也费工夫也费心。”
要解签,那摊主摇头晃脑地张口:“大海捞针,您要找的这个人嘛,只怕是凶……”
傅金池一脚踹翻了他的摊子。摊主跳起来说:“……胸中有数!我胸中有数,您要找的这个人,逢凶化吉,神佛暗佑,须是逢危却不危,您肯定绝对最后能找着!”
傅金池表情晦暗,睨了他许久,忽然粲然一笑:“借你吉言。”
走前扔下一叠钱:“要是找不着,你就收拾摊子等着滚蛋吧。”
lily以前觉得老板有点表演型人格,还神经质,现在倒是跟神经病很接近了。
傅金池倒不理会也不在意下属如何看待自己。
说他真的疯了,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