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看信中写了什么,那凌厉的行楷就喷了陈标一脸霸气。
陈标抹了一把脸,表情苦涩极了。
听闻朱元璋读书的时间比他和他爹早不到哪去。看看这字,好得可以当字帖了!
同样很晚读书习字,同样大部分时间在马背上,朱元璋这字怎么能这么好?我爹的字怎么就还跟狗爬似的?!
爹,你好好学学!
陈标心里酸溜溜的。什么叫天生的皇帝?看看这天赋?陈国瑞同志拿什么和人比?
很多人说字如其人,这当然不尽然。但朱元璋的字确实足够霸道肆意,一看就能发现朱元璋内心的狂妄和自信。
陈标评价了一下朱元璋的字后,才静下心,细读朱元璋给五岁孩童写的亲笔书信。
唉,“朱元璋亲笔给五岁孩童写信”这件事本身,就昭示着不详啊。
陈标压抑着心中的恐惧惊慌,一字一句仔细阅读完这封信。
然后陈标默默把信扣在桌上,双手比中指,高举过头顶。
“陈国瑞!!!!!”
朱文正和李文忠勾肩搭背回家,手中还提着给陈标带回来的麦芽糖,走到庭院就听见陈标的小奶音咆哮。
李贞站在庭院里,正用宠溺的眼神注视着书房门口。
李文忠问道:“爹,标儿怎么了?”
李贞宠溺道:“骂人呢。”
朱文正道:“听到了,骂四叔。四叔又怎么了?”
李贞叹气:“国瑞又……唉,你们进去就知道了。”
李文忠和朱文正相视一眼。怎么还卖关子呢?我们该不该进去?
李贞道:“好了,标儿骂完了,你们可以进去了。”
李文忠好奇:“爹,你为什么站在这里不进去?”
李贞道:“儿骂父为不孝,所以我将人都打发走,让标儿没那么多顾忌。”
李文忠傻眼。没那么多什么顾忌?骂亲爹的顾忌吗?爹,你儿子还在这,你这么教坏舅舅的儿子,不怕教坏你亲儿子吗?
李贞看懂了李文忠的表情。他幽幽扫了一眼李文忠的腿。
标儿是标儿,你是你。你敢骂我?打断腿!
李贞道:“标儿肯定气得厉害,你们好好哄哄他。”
说完,他去给陈标熬润喉的梨水。
李文忠:“文记正,我觉得我们俩不该进去……唉?文正,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朱文正乐呵呵道:“标儿骂四叔呢!当然赶紧进去看热闹!”
李文忠仰天长叹。他真的认为,如果舅舅当了皇帝,朱文正恐怕凶多吉少。
朱文正这个性格,就算是亲爹都会把他腿打断!
陈标吼了许久,嗓子冒烟才停下来。
他盘坐在桌子上,一边提着水壶咕噜咕噜灌凉白开,一边继续小声咒骂。
可怜的是,陈国瑞是他亲爹,他骂什么都会回旋镖扎他自己背上,真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朱文正兴奋地跑进来,先把装着麦芽糖的布包塞到陈标怀里,然后双手撑着桌子问道:“标儿,大老远就听见你骂四叔,四叔又做什么蠢事了?”
陈标用骂哑的小嗓子委屈道:“我爹居然跑朱大帅那里说我得神仙梦中授课,以辅佐朱大帅的亲儿子,免朱大帅百年之忧。”
朱文正歪头:“啊?和朱大帅说啦?”四叔又在捣什么鬼?
陈标使劲点头:“朱大帅给我写了亲笔信,说让我好好读书,以后辅佐他儿子。”
朱文正拿起陈标倒扣在桌上的书信:“这是朱大帅写的信?我看看……嘿,这字,啧啧……”
四叔真不要脸!
陈标赞叹道:“写得真好,对不对?大帅的字真如其人,和他性格一样霸道。”
朱文正忍着笑道:“对对对,啊对对对,太对了。”
李文忠也进来,刚好听到他们俩的对话,也探头看朱大帅的亲笔书信长什么样。
他表情古怪:“这字未免也太好了些。”
舅舅,你这样真的好吗?找个写字写得这么好的人代笔,等身份暴露,标儿一定会笑话你。
陈标继续赞叹:“对啊。听闻朱大帅读书习字比我爹只早一两年。一两年的差距怎么会这么大!”
朱文正:“其实没有一两年。”
李文忠:“就当是一两年吧。”
他们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不愧是大帅!”
夸,往死里夸!这样等义父身份暴露之后,才会让义父更尴尬!
陈标道:“这信我要存好,等爹回来给他看看,免得他老借口行军打仗没空练字。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大帅说他现在就要培养我!让我为他干活!我才五岁!”
陈标焦躁极了。
他知道大帅麾下缺人,但至于缺到让五岁孩子顶上吗?虽然给别人启蒙并不累……
朱文正和李文忠脑袋挨脑袋,飞速看完了书信。
信中说,陈国瑞向朱元璋坦白,陈标梦中有仙师教授经书,以辅佐朱元璋的孩子。
辅佐朱元璋只能保一代,选一稚童培养,说不定能辅佐朱元璋子孙三代,保朱元璋百年无忧。
朱元璋说他信了,勉励陈标好好学,等自己登基当皇帝,就让陈标当太子伴读。
朱元璋还说,神仙授课一事重大,他不会接见陈标,以免敌人多想,害了陈标。但他会给陈标一些考验,检查陈标学得如何,让陈标不要偷懒。
这第一个考验,就是让陈标给应天那群不省心的晚辈启蒙。
朱文正和李文忠面面相觑,猜到了朱元璋写信的原因。
这绝对是因为标儿不想当什么启蒙小先生,义父才想了这个馊主意!
李文忠道:“标儿,这是好事。”
朱文正在大事记上可不敢和朱元璋唱反调:“对,是好事。以后你就是太子伴读,太子近臣!未来一个宰相跑不了!”
陈标盘坐在桌子上,两只小短手揣在一起,幽幽看了两个傻哥哥一眼,然后低着头不说话。
李贞端着梨水进来:“标儿,大帅不至于会欺骗一个孩子。”
陈标闷声道:“我知道。”
朱元璋虽然是个暴君,但能白手起家打下一个天下的人,应该不是一个卑劣的人。如果朱元璋动了杀心,当即就想办法杀了,不会欺骗一个孩子。
所以朱元璋说让陈标放心学,就真的是在向陈标保证自己会护着陈标,让陈标给不知道藏在哪的太子当小弟。
陈标想得挺多。他想到了朱元璋此举更深层次的原因。
史书中的皇帝多伴随神异传闻,而大部分皇帝,特别是开国皇帝的神异传闻,都一定有携带神异传闻的贤臣良将来投。
好家伙,神异双重buff叠加了。
朱元璋麾下就有携带神异传闻的将领。
比如他爹陈国瑞,民间就传说他奶奶生他爹的时候,梦见有金貔貅扑入怀中。
还有徐叔叔徐达,什么得授仙人传授兵书、教授武艺之事传得惟妙惟肖。徐叔叔坦白真实身份后,在酒后直言,许多传闻是他自己传出去的,好让敌人害怕。
陈标曾经疑惑过,朱元璋把儿子藏得这么死,会不会导致儿子继位时威望不过。
不过陈标很快就推翻了这个结论。
朱元璋的儿子不需要多大威望,只要朱元璋自己威望足够就成。
太子继位不是篡位夺位,只要皇帝自己威望足够,又支持太子继位,就算太子是傻子疯子,都能继承皇位。
不说前朝的几个傻子疯子皇帝,就是朱元璋之后非推什么皇太孙上位,那皇太孙有什么威望可言?还不是朱元璋说谁当皇帝就谁当皇帝。
但现在看来,虽然朱元璋知道不需要给被藏起来的儿子提升威望,但帮儿子提前甄选班底还是可以做的。
开国帝王都会担心自己的皇位能传几代。若儿子从小就有一个得仙人相授的“贤臣竹马”,就不用担心儿子当昏君败家了。
而且仙人直接跳过自己,去教导自己儿子,岂不是更能证明自己当皇帝是铁板钉钉的事?
朱元璋不忌惮自己,反而看重自己,也情有可原。
但是!这并不能熄灭陈标心头的怒火!
陈国瑞!你就不能先和我商量吗!我知道你是个朱元璋吹!我知道朱元璋最近被文人骂得怀疑自我,你心里可能比朱元璋还焦急!但你怎么能为了忠君,把你的宝贝儿子送给朱元璋安朱元璋的心?!
陈标越想越生气,越想越委屈,眼眶都红了。
他吸了吸鼻子,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爹、我爹他就是认为他的大帅最重要,我这个儿子一点都不重要!”
李贞赶紧帮陈标擦眼泪:“标儿怎么会这么想?”
陈标瘪嘴,眼泪大颗大颗往外涌:“他为了大帅,连儿子的安危都不顾。”
李贞忙道:“怎么可能?国瑞信任大帅,知道大帅肯定会保护你才会这么做。”
陈标已经钻了牛角尖:“那假如呢?人心隔肚皮,假如大帅对我动了杀心呢?他根本就不考虑我!就只考虑他那个大帅!”
记李贞见陈标越哭越厉害,头疼极了:“不是这样的标儿。你想想,李先生已经把你推举给大帅,你迟早会当这个小先生。国瑞是因为疼爱你,才告诉大帅你的神异之处,为你增加筹码,保护你的安全啊。”
陈标抓着李贞的衣服,脑袋闷在李贞怀里,低声哽咽:“我不信。他都不和我说,擅自做了决定。他就是不重视我,他就是觉得大帅重要。他才不是为了保护我,他就是为了让大帅开心。卖子求荣!”
李贞严厉道:“标儿!不可以这样说你爹!你爹不是这种人!你想想,你爹对你那么好,事事顺着你,哪家父亲会像你爹这样?”
陈标小身体一抖一抖:“可是,可是……”
李贞道:“没什么可是。咱们立刻回应天,找你爹问个清楚!”
说完,他抱起陈标,立刻就要出发。
朱文正和李文忠傻眼:“现在就走?扬州还有很多事呢!”
什么扬州城重建修缮规划,什么城里城外卖房子租房子,什么戏曲话本童谣舆论大作战,什么农村公社互帮互助……标儿计划写了一大堆,都刚起了个头!
李贞骂道:“你们俩都这么大的人了,标儿给你们把文书都已经写好,你们照着做还不会吗?!如果这样都不会,还当什么镇守大将?趁早和大帅说回去再学几年!”
朱文正和李文忠被难得骂人的李贞吼得脑袋都不敢抬。
待李贞抱着咬着嘴唇委屈抽泣的陈标离开后,他们两人才把头抬起来。
朱文正:“姑父凶起来真可怕。”
李文忠使劲点头。
朱文正:“标儿一走,咱俩麻烦了。”
李文忠使劲点头。
朱文正:“但一想义父会更加焦头烂额,我就……哈哈哈哈哈哈。”
李文忠捂住朱文正的嘴:“闭嘴吧你!”
他再次确定,义父登基后,朱文正铁定完蛋!
……
朱元璋在应天摩拳擦掌:“子充子充,标儿看了我写的信,真的会改变对朱元璋的印象吗?”
王袆道:“会。”
朱元璋得意:“他会不会从此开始敬佩朱元璋?”
王袆道:“敬佩不敬佩我不知道,但他应该是安心了。只要把主公你的子嗣和标儿绑定,向标儿承诺他今后一定是太子伴读,标儿就不会再惧怕显露自己的才华。”
王袆十分自信。
《战国策》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以标儿的聪慧,定会明白,朱元璋自己身边的人才可能会遭祸,但朱元璋给太子留的人才,只要不废太子就不会出事。
而太子已经被藏了起来,太子不明,自然也不存在“废太子”。标儿就是朱元璋给未来那个不确定的继承人留下的班底。
所以在朱元璋确定继承人之前,标儿就不用担心安全问题,可以放心施展才华。
朱元璋继续搓搓手掌:“真是期待。”
他的好标儿终于会夸夸朱元璋了吗!
王袆见朱元璋这副模样,不由失笑。
他没想到,朱元璋卸下大帅的架子之后,私下对待家人居然是这幅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