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带着眼睛肿得像个桃子的陈标,只半日时间就快马加鞭冲回了应天府。
朱元璋在陈家坐立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听见动静后就冲了出去:“标儿啊!”
王袆听见朱元璋这一声嚎,嘴里的茶水差点喷出去。
他早知道朱元璋一提到儿子就和变了个人似的,但没想到,朱元璋从提到儿子和见到儿子,还能再变一个人。
陈标本已经止住了哭泣,正在李贞怀里昏昏欲睡。
听到朱元璋的声音,落到朱元璋的怀抱,陈标眼泪又涌了出来。
朱元璋看到怀里的孩子眼泪不断大颗大颗往外冒,却咬着嘴唇,倔强得一声也不吭,心疼坏了:“标儿啊,别哭别哭,爹和你道歉!!”
先不管标儿为什么哭,先道歉就对了!
追出来的王袆脚一滑,差点摔地上。
主公你在儿子面前是不是姿态放得太低了!就算标儿是神仙童子,你也不能这么宠……
王袆看着眼眶红肿的陈标,半截心声打住。
陈标本来想对他爹咆哮,见王袆出来,赶紧把脑袋埋在朱元璋怀里,使劲擦了擦眼泪,然后抬起头,哑着声音拱手道:“王先生。”
王袆见陈标就算哭也如此乖巧,心里慌张极了:“标儿,你怎么了?”
陈标小声道:“没什么,就是想爹了。”
李贞道:“先进去吧。国瑞,你带标儿先去换身衣服。王先生,请稍等一会儿。”
王袆六神无主:“好,好。”
李贞先请王袆去书房坐着,奉上茶点后,才去匆匆换衣服。
至于朱元璋,他早抱着儿子跑了,完全没给王袆面子。
朱元璋抱着儿子擦脸换衣服,陈标情绪稳定了许多。
换好衣服后,陈标看着朱元璋焦急的模样,默默把朱元璋的手臂抬起来,咬,磨牙。
朱元璋忍着痛让陈标在他的手臂上磨小乳牙,另一只手不断揉着陈标的脑袋,安静地任由陈标发泄。
陈标给朱元璋咬了个牙印后,用袖子擦掉自己的口水印,脸有点红。
他已经发现现在的自己特别幼稚。
他从小被父母溺爱长到大,心智估计真的变成陈五岁了。
朱元璋见陈标平静下来,才小心翼翼问道:“标儿,你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陈标瘪嘴:“你不知道?”
朱元璋使劲摇头。
陈标撇头,又开始生闷气。
朱元璋头疼无比。他终于想起王袆还在家里,赶紧抱着陈标去书房找王袆求助。
陈标不明所以。
他看了一眼王袆,然后疑惑地看向朱元璋。
王袆尽可能让自己的声音变得温柔:“标儿,你是不是责怪你父亲告诉大帅,你有神仙授课的事?”
陈标眼睛眨了眨,脑袋上灵光一闪:“是王先生提议的吗!”
王袆苦笑:“是我。”
陈标看看朱元璋,又看看王袆,眼神黯淡:“爹给你说了什么?”
王袆道:“李公向大帅举荐你为将领家中子嗣启蒙,陈将军苦恼你似乎惧怕在主公面前显露真本事,想要让你安心。”
陈标压低声音道:“王先生就提议爹向大帅坦白,然后获得大帅认可和保护?”
王袆点头:“标儿,你虽然很聪明,但记陈将军是你的父亲,你也要相信他。你如此聪慧,且已经被李公推到了主公面前,一味退缩只会加重主公不喜。”
朱元璋使劲点头:“对对对,儿子,你要相信爹!”
陈标低着头,沉默了许久:“王先生,你认为这件事是爹为了我好,就可以擅自为我做主?”
王袆疑惑:“什么擅自为你做主,他是你爹啊。”
陈标收起委屈的表情:“哦。”
朱元璋直觉有问题,立刻把儿子抱起来摇晃:“啊,儿子,你有什么不满就说出来。你不说爹怎么知道爹哪里做错了?别只‘哦’啊。”
陈标被他爹晃得一个激灵,炸毛道:“别晃啦!要晕啦!”
朱元璋把儿子收回怀里顺毛:“不晕不晕。标儿,爹知道你肯定没消气。你别憋着,你知道爹笨,你不说爹真的不知道怎么改。”
王袆:“……”主公,你是父亲啊!你怎么能在儿子面前说这种话?你父亲的尊严呢!为什么标儿一生气,你就说要改正?爹怎么能在儿子面前默认自己错了?!
陈标看着王袆不敢置信的神情,又看了一眼自家亲爹焦急的表情,心中的郁闷不知不觉消散了不少。
他伸直小短手,回家后第一次主动搂住他爹的脖子,在他爹胸口轻轻蹭了蹭,道:“我明白王先生的意思,所以才没打算继续说下去。不过爹要我说,我就说了。”
“在这个世间,儿子默认服从父亲,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家里的安排儿子一般无法反抗,父亲若做自认为对儿子好的事,儿子只能领情,反抗就是不孝。所以王先生不能理解,为什么我爹做了他认为有利于我的事,我会难过伤心。”
“但即使世间皆如此,就真的正确吗?”
陈标紧紧抱着朱元璋的脖子,偏头看向王袆:“比如王先生的父母若给王先生选了一个学问厉害、地位崇高,对王先生的仕途很有利的先生。但这位先生的学术观点王先生并不认可,甚至个人人品也有瑕疵。王先生会认可父母的安排吗?”
王袆眼睛睁大:“这……这不一样吧?”
陈标道:“再比如我陈家是富商之家。我们其实跟随张士诚或者其他势力的主公更有利。井田制这玩意儿,完全是损有余而补不足,坑富商士绅的玩意儿。如果我爷爷奶奶在,为了保全自家富贵,非要全家投靠张士诚。爹,你会认可父母的安排吗?”
朱元璋想也没想:“不可能!”
陈标嘴角勾了勾:“一个有利于仕途,一个有利于家族,这都是为儿女好。但父母擅自为你们决定未来,你们心里会难过吗?你们不会反抗吗?”
王袆苦笑道:“但标儿,主公已经知道你了。”
陈标道:“我知道。其实这件事的结果我并不抵触,我抵触的是这件事的过程。说矫情点,我难过的是,这么大的事,爹居然没问过我的意见。别和我说什么惊喜不惊喜,我就是不满决定我未来的事,爹没问过我。”
王袆不理解:“既然你认可这件事的结果,这过程……”
陈标不礼貌地打断道:“我家和其他家不一样。我从记事起,爹在决定任何关于我的事之前,都会问我的意见。我们陈家每一记件大事,爹都提前知会过我。即使最后我俩意见不一致,可能爹仍旧一意孤行,但我都提前知情。”
陈标闷声:“所以我习惯了。”
朱元璋低下头,看着满脸委屈的儿子,隐约明白了他儿子为什么难过。
王袆却不明白。这太超出他的理解了。
朱元璋叹气,道:“子充,这好比君臣关系。若大帅之前事事和你商量,无论他是否采纳你的意见,你都会参与每一件事的决策。可有一天,大帅做了一件大事,你却事先不知情,结果出来之后才通知你,你是否会感到难过?”
王袆深吸一口气:“这……”
陈标点头:“就是如此。我难过,我生气,我……我还害怕。”
他仰起头:“爹,你以后也会擅自为我做决定吗?”
朱元璋心虚极了。他想,自己有什么大事瞒着陈标做决定。
嗯,有很多。
不过那都是之前!不是以后!
所以朱元璋理直气壮道:“不会!这次爹错了!以后我都会事先告诉你!”
陈标伸出小指头:“拉钩?”
朱元璋道:“好!拉钩!”
陈标和朱元璋小指勾小指晃了晃,陈标嘀咕:“本来想让爹签字画押,但还是得给爹一点面子。”
朱元璋道:“没关系!爹等会儿就给你写保证书!”
陈标抱着朱元璋的脖子撒娇:“爹最好了!”
朱元璋松了一口气。
好了好了,这一关过了。儿子笑了!
站在窗外的马秀英嘴角上弯,悄悄离开。
看来不需要自己出面了。
傻瓜父子开始亲亲我我挨挨蹭蹭,王袆傻眼。
他发现自己有点……不,不是一点点的多余?
这件事就这么结束了?以主公拉钩并承诺签字画押结束?
主公,你的脸呢?你不要面子吗?!
王袆整个人都不好了。
我这个主公以前那么威武威严甚至残暴,怎么在儿子面前脾气比稀泥还软?你这么溺爱儿子,真的没问题吗!
朱元璋表示,没问题,太没问题了。
原来儿子是担心这个啊,早说嘛,不就是提前通知一声?他以前这么做,以后当然可以继续这么做。
朱元璋挺享受和儿子有商有量。他发现随着地盘越打越多,他能随便叨叨的人越来越少,连徐达、汤和、周德兴三人都隐隐有些惧怕他,让他怪不得劲。
只有在儿子面前,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儿子从来不怕他,还会吼他,让他感觉自己还是那个朱重八。
就算我家秀英妹子也没有如此频繁的吼我呢!
有秀英妹子和标儿的家才像个家,会被秀英妹子抱怨和标儿咆哮的自己才有普通人的样子,朱元璋很满意。
陈标把脸埋在朱元璋颈间,虽然嘴角带着笑,其实又有点想哭了。
在和王袆对话时,陈标才恍然发现,自家父子母子的相处模式一点都不像古代人。甚至现代家庭,也很难如他爹他娘这样尊重他。
即便他有神仙童子这个马甲,父母也过于宠溺他了。
父母在孩子面前总是会端着架子,总是会以自己阅历更深,擅自为孩子做一些事。
现代的那个“陈标”家便是一个典型。
陈标也总算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惶恐,情绪一下子崩溃,简直不像自记己。
他只是太喜欢家里现在的氛围,很害怕这个家变成现代那个家。哪怕他知道这不可能,他现在的父母都非常爱孩子,都是淳朴的好人。
蹭蹭,再蹭蹭,然后回头狠狠瞪王袆一眼。
陈标用非常不礼貌的眼神告诉王袆,别带坏我爹,嗷!
王袆:“……”糟糕,被小主公讨厌了。
然后王袆被朱元璋客客气气请了出去,站在陈府门口吹风。
叶琛非常碰巧地出现,把王袆请上马车,送王袆回家。
在马车上,叶琛道:“怎么?吃瘪了?”
王袆瞥了叶琛一眼:“你是不是早知道会这样?”
叶琛微笑:“怎么这么说?”
王袆道:“我早该察觉不对。主公求助的时候,你跟个闷葫芦似的,风头全被我抢了,根本不像你的性格。”
王袆狠狠捶打了一下大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会失败?!”
叶琛道:“我不是神算子,怎么会早就知道?你不如说,我用你来试探主公和标儿之间的关系。你知道什么叫做清官难断家务事吗?不知道主公和标儿相处的细节,就贸然介入他们父子二人,我还以为你有什么万全之策,啧啧。”
王袆看向叶琛的眼神就像是淬了毒的刀子。
叶琛得意地大笑。
文人嘛,谋士嘛,就算是共事,也会你坑我我坑你。
无伤大雅,无伤大雅,哈哈哈哈哈。
王袆冷哼了一声:“你就不怕我让主公和小主公的感情出问题?”
叶琛止住笑,摇头:“不会。因为以这件事的结果来说,确实是对标儿好。经过短暂的相处,我也能看出标儿的善良和对家人的依赖。只要主公做这件事的出发和落脚处是关心爱护标儿,即使过程有缺憾,标儿也不会与父母离心,不过……”
叶琛叹了一口气:“不过我也没想到,标儿会如此痛苦。标儿为何会哭成这样?”
王袆阴阳怪气道:“你想知道陈府中的事?你不是算尽一切吗?自己算啊。”
叶琛笑着拱手:“子充兄,别这么生气嘛。虽然你初战失败,但就算失败了,你也介入了主公的家事,与主公一家更亲近了。我这次退缩,也代表我把与主公一家亲近的机会让给了你,之后还得继续找机会。”
王袆气笑了:“这么说,还是我占便宜了?”
叶琛道:“一块好墨?”
王袆冷哼:“我买不起?”
叶琛道:“那再加一个我从我族兄那里得来的绝密消息?”
王袆挑眉:“哦,你族兄知道的消息,我师兄不知道?”
叶琛道:“你师兄还真不知道。”
王袆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