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记得标儿。
标儿再厉害,也不会有人记得他。
三位义子很想反驳。他们想说,标儿迄今为止,已经做出了许多成就,后世应当记得他。
但他们都是读过史书的人,这些反驳的话,他们自己都不信。
在这个时代,标儿算得上出类拔萃,会被当世人记住。
但华夏的历史太长太长了。在历史长河中,优秀的人如过江之鲫。标儿的事迹,在历史的沙粒中,不过是一颗微小的金砾,很难引起人的注意。
就像是与“封狼居胥”同名的“燕然勒功”,有多少人知道创造“燕然勒功”那位将领的名字?
朱元璋是开国皇帝,他的名字将被后世所有人知晓。
按照历史的惯性,太|祖开天辟地,太宗奠定盛世。太宗的名字,也大多会被后世人记住。
朱标这个名字,本应该成为大明盛世奠基者甚至开创者的名字,理应连不读史书的人都记得他。
可是,后人记得朱棣,记得被朱棣夺取皇位的侄子名字。朱标的名字在这段历史中起起伏伏,明明存在,却仿佛隐形。
朱元璋离去后,朱文正、李文忠和陈英三人仍旧跪坐在蒲团上,久久没有起身。
朱文正试图嘴硬:“我只是腿麻了。”
李文忠瞥了朱文正一眼,懒得理睬。
陈英身体晃了一下,率先站起来:“回去睡觉吧。”
李文忠疑惑道:“你这么快就恢复了?”
陈英道:“我会与标儿同死。之后的事,交给你们。”
李文忠扶额:“喂喂喂,别直接放弃好不好?”
朱文正手一撑地,站起来:“标儿若出事,我大概活不到下一代皇帝登基,那我不如反了。”
李文忠利索的爬起来,然后一脚把朱文正重新踹翻在地:“滚!你朱家的天下,你自己都不珍惜吗?标儿最在乎的就是百姓,你造反岂不是又民不聊生?”
朱文正摸摸摔疼的屁股,乐呵呵道:“我造反,你们平反,顺便把有异心的人拉一起一块平了,这大明的天下不是更安稳?”
李文忠:“……”完蛋,朱文正说出这话的时候居然是带脑子的。
当朱文正说话动了脑子的时候,就表明他真的可能这么做!
陈英道:“好了,标儿还活得好好的,你们别就想着标儿出事后该做什么。现在燕王都从狗儿变成文正你了,没什么不可以改变。”
朱文正这才收起脸上玩世不恭的笑容,道:“说的也是。唉,困了,回去睡觉。我这个燕王,每日真是太忙了。”
李文忠吐槽:“忙着把活都推给我和阿英吗?等阿英去云南后,我也申请调到其他地方去。我可不想一个人被你压榨。”
朱文正懒洋洋道:“好啊,你要不回应天吧。帮我们看着,应天有没有人对标儿不利。”
李文忠道:“我可能和阿英一起打云南,也可能去西边。不用留人在应天看着,朝中最顶端的那些文臣都只认标儿,他们会死死盯着朝中对标儿不利的人。”
朱文正重新从地上爬起来,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道:“说得也是。希望他们识相。”
三人回房时,朱元璋也回到了卧室。
卧室烛火还亮着。马秀英依靠在床头,没有绣东西也没有看书,只默默发呆。
朱元璋轻声道:“怎么没睡?我还以为你今天和狗儿、猫儿睡。”
马秀英摇了摇头,她仰头问道:“重八,狗儿……标儿去世后,是狗儿当皇帝?”
朱元璋眼睛猛地睁大:“你你你你……”
马秀英见朱元璋这么惊讶,苦笑道:“你在惊讶什么?”
朱元璋结结巴巴道:“我、我没和你说过标儿、标儿会……”
马秀英道:“会死在你前面吗?”
朱元璋紧张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马秀英苦笑:“算命先生说标儿必须到弱冠才能归位,否则会被老天收走。那这被老天收走,不就是早逝的意思?”
朱元璋擦了擦脑门上吓出来的汗,坐到床沿上大喘气:“说的、说的也是啊。”
马秀英道:“标儿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却知道朱棣这个名字,只有一个可能,朱棣比他有名。唉。”
朱元璋讪讪道:“是、是啊。以后狗儿会很厉害,所、所以我可能就立狗儿当太子了。”
马秀英没有往深了询问。
比如狗儿前面还有两个哥哥。狗儿当了太子,樉儿和棡儿如何了?是早逝还是同室操戈,兄弟阋墙?
马秀英没问,也不想知道。
她只需要知道,只要标儿活得好好的,未来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她的儿子们会像现在一样,围绕在标儿身边,兄友弟恭。
马秀英道:“标儿若去世,总要有一个新的太子。你可不要迁怒狗儿。”
朱元璋把脑袋摇得和拨浪鼓似的:“不会不会。他能当皇帝,说明潜力强。让标儿好好培养他,以后肯定是个好帮手。”
马秀英这才松口气。
无论标儿还是狗儿,都是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她不希望朱元璋因为标儿迁怒狗儿,标儿肯定也不希望。
马秀英又问道:“标儿是不是猜出自己的身份了?你怎么圆的?”
朱元璋说了自己胡扯的话,马秀英嘴角微抽:“你不愧是当过和尚的人。”
朱元璋得意笑:“以后我对标儿再好,他都不会再担心!”
马秀英点了点头,心头的巨石放下。
她道:“其实你这话漏洞许多,只是标儿信任咱俩,不会想我们骗他。”
朱元璋收起笑容,叹气道:“是啊。只有信任的人才能骗得了他。他从不怀疑咱们,所以才会被咱们骗这么多年。”
马秀英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标儿命格奇贵?睡吧,睡好后,你明日还要想怎么和徐达他们也说一说。”
朱元璋有些头疼了。
他可以想象,那群老兄弟和大先生一同嘲笑他的模样。
唉,嘲笑就嘲笑吧。只要他们能为自己查缺补漏,继续瞒着标儿就好。
朱元璋头疼时,朱标已经睡着了。
朱标睡眠一向好,心里再多事,想睡就能睡。
他不知道,朱元璋将召集大明第一智囊团,商量瞒着他的事。
大明开国智囊团,放眼古今中外历史长河也算顶尖。朱标的身世被这么多人联手隐瞒,他被骗得不亏。
只是在梦中,他却又看到了一片光怪陆离的情景。
那情景好像和他隔着一层纸,那层纸却非常坚韧,无论他怎么伸手,都破不开。
醒来时,朱标坐了好一会儿,才从低血压中恢复。
吃完早餐,和父母兄弟唠叨后,朱标去往官衙书房,摊开公务,半晌没看进去一个字。
昨晚他被老爹哭慌了神,脑子乱糟糟的。今天仔细一琢磨老爹的话,察觉到了奇怪的地方。
老爹这一番说辞,从逻辑上来说无懈可击。朱标确实在史书中看到过,稍稍迷信一点的皇帝,都喜欢搞“替身”这一套。他们的“替身”,大部分都会出家。
自己已经是神仙童子,不出家挺正常。
朱标认为奇怪的地方是,老爹居然不问过自己,就直接让自己当朱太子的替身。
以朱标对亲爹的了解,亲爹对他的疼爱已经到了溺爱的地步。连自己曾经开玩笑,说“我才是陈家家主”,亲爹居然就坐实了这件事,让陈家上下都认可自己是家主。
长幼有序。朱标再厉害,当初也是个满地爬的奶娃娃。亲爹认可朱标是家主,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
之后家中朝中大事小事,亲爹就几乎没有不和朱标商量的。特别是涉及朱标自身的事。
朱标捏了捏下巴。自从他小时候因亲爹把他“卖”给洪武皇帝,他狠狠哭了一场后,涉及自身再微小的事,亲爹也会告知自己,不会擅自做决定。
当替身是很大的事了,就算爹无法拒绝,也不可能不告诉自己啊。
就算自己会不高兴,但自己不高兴,这事也发生了,不更应该告诉自己,让自己想想怎么应对吗?
爹居然会瞒着我,很奇怪啊。
朱标又捏了捏下巴,越想越奇怪,连着昨晚亲爹的嚎啕大哭都带了几分刻意的味道,好像是为了转移自己注意力似的。
他敢打赌,亲爹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朱标习惯性地转悠了一下毛笔,甩了自己一脸的墨。
他赶紧洗脸,一边洗脸一边思索,老爹能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但朱标思来想去,都想不出在自己全面掌控家中事务的前提下,爹能瞒着自己什么。
唔,应该和洪武皇帝有关?
朱标把公务文书推到一边,兴致勃勃在纸上画思维导图,和玩推理游戏似的。
臭爹,让我看看你有什么瞒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