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刚回北京, 就得到一个坏消息。
燕王和曹国公捕鱼儿海大捷,包括残元皇帝在内的鞑靼贵族,和北逃官员几乎全部被俘虏, 大元玉玺都到手了。残元终于成为历史。
前来参加残元皇帝登基典礼的瓦剌等与鞑靼结盟的其他部落贵族也抓获不少,估计草原上为了争夺“蒙古王”的位置, 会乱上好几年。
这当然不是坏消息。
坏消息是,燕王回城补给了一下, 和曹国公一起去东北了。
他们真的去打东北了。
朱标脑袋一歪, 眨巴着眼睛道:“我们哪来的钱和粮?”
陈麟一脸痛苦:“知省, 你刚从高丽赚的。”
朱标:“……”
他手动把自己的脑袋摆正, 不再装傻:“我赚的钱粮是用来度过青黄不接, 留着救济百姓的。”
陈麟道:“燕王和曹国公回来时,粮食已经开始收割。他们见仓库还有钱有粮有弹药,和皇上说了一声,皇上同意了。”
朱标:“……满朝文武大臣也同意了?打仗呢, 这么草率吗?”
陈麟道:“咱们北直隶自己出钱出粮, 皇上就让燕王直接出征,没经过朝议。”
朱标双手使劲揉脸,让自己情绪冷静下来。
冷静,冷静, 这个皇帝一定不是我亲爹。如果他是我亲爹……
我他妈现在就表演一个巫妖王大孝子经典场景!
标儿,你提着一把大剑干嘛?
死吧臭爹!我来加冕为皇!
“我辛辛苦苦去高丽赚了那么多粮食, 回来后粮仓干净得老鼠都不肯光顾?!”朱标揉完脸后咆哮,“明年呢!明年怎么办?!如果明年遇到灾荒,我们哪来的钱粮救济?还有, 如果河道堵塞了呢?如果道路塌陷了呢?”
陈麟想起自家英明神武的皇帝主公说的话,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标儿。
朱标气得跳脚:“朝廷有没有说怎么办?给我补上?!啊?!”
陈麟叹了口气, 决定实话实说,不为皇帝陛下隐藏。
皇帝陛下你都当众说了,也不怕标儿知道吧?
“皇上说,知省大人你和倭岛也开始做买卖了,肯定还有后续钱粮收入。不着急,让燕王放心大胆去。”陈麟道,“皇上要打东北,我们勒紧裤腰带都得照做。知省大人……息怒。”
朱标两眼无神。
他想起小时候。
小时候虽然他赚钱只需要指手画脚,干活都交给臭爹。但他赚的大部分钱,都给朱元璋用了。
那时候他就对朱元璋很不满,加剧了想拉着全家出海的念头。
后来看着朱元璋越来越有个明君样,再加上洪都之战让朱标被迫从旁观者的身份入局,无法再有能力却对眼前苦难视而不见,他才歇了“等我成年立刻跑路”的心思。
但朱标仍旧在海外继续置办资产,他爹什么时候想致仕,他什么时候就带着爹娘跑路。
结果……
朱标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手指交握抵在下巴处,两眼无神看着前方,已经很久。
“知省……知省?你还好吧?”陈麟、朱同、宋璲和刘琏四人分开站在朱标两侧,十分担忧道。
朱标保持着将下巴抵在交握双手的姿势,两眼无神道:“好?很好,非常好。”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满脸不信。
这叫非常好?
刘琏觉得自己需要替皇上说些什么:“燕王这次出征东北,其实是个很正确的决策。”
朱标幽幽道:“正确?我当然知道,这很正确。残元皇室覆灭,我军损失微乎其微,北京还有充足的粮草和弹药。正哥和忠哥带着残元新皇帝的脑袋去东北找元将叫阵,打元将一个措手不及,恐怕临阵时对方的人就会跑一半。”
朱标已经知道朱文正剃了个地中海头给残元可怜的新皇帝当护卫,然后把新皇帝脑袋砍了的“卑劣事迹”。
可惜,他没看到堂哥的地中海头。当堂哥回北京的时候,头发肯定都长出来了。
“再者我出使高丽后,高丽已经归顺大明。高丽边境本就与他们敌对的军队装备上了老式火器,又有地形便利。他们现在是双重压力。”
“马上要过冬了。东北几乎没有开发过。如果他们无法从华北、从高丽抢到粮食,也无法从草原得到补给,一群人恐怕要沦落到吃雪去。”
“所以这个时机抓得太好了。”
朱标嘴一瘪,道:“无论是正哥、忠哥,还是皇上,这个时机都抓得又准又狠。特别是皇上绕过朝议,让军队补充好物资之后直接出征,这样的果断,不愧是主公。”
宋璲问道:“那你为何……”
朱标的眼睛恢复光彩,幽怨地瞥了宋璲一眼:“就算我知道他们做得没错,如果我在现场也只能咬牙同意。但我心疼不行吗?!”
四人哭笑不得。
朱标磨牙:“你们觉得好笑是吧?啊?给粮仓里填充粮食是我一个人的事?再笑,我就让你们在空荡荡的粮仓住几个晚上,就在粮仓里处理公务,我看你们能笑到何时!”
四人脸色一僵。
显然,虽然去海外牵线做生意的是朱标,朱标确立贸易关系之后,剩下庞大复杂又细碎的工作,全部是由他们完成。
朱标在耽罗岛研究咸鱼的第十八种吃法的时候,他们已经加班加得走路都发飘了。
一项巨大的贸易工程,不可能由一个人或者少数人完成。北直隶粮仓迅速填满的背后,是北直隶无数官员的心血。
现在这些心血被用出去了。
即使所有人都知道粮食被用出去这件事的正确性,但……心疼啊!
刘琏喃喃道:“我总算知道李公的脾气为什么不好了。”
朱标面无表情道:“当时主公每一次大军拔营,背后都有李叔叔无数的抱怨和暴躁。哦,还有我们陈家……”
朱标顿了顿,把脸埋在了交合的双手手背上。
他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自己大概率就是朱太子。那么以前他想的等当官当腻了就辞官不干,回乡甚至躲到海外去玩的计划,大概不可能实现了。
更可怕的是,他就算记不得洪武皇帝的年龄,也知道洪武皇帝超长待机,几乎熬死了身边所有亲近的人。
以洪武皇帝的超出常人的精力,当个四五十年的太子没什么,但这个太子得为皇帝当四五十年的苦力,那就太可怕。
洪武皇帝不仅有超出常人的精力,还拥有雄才大略。他看到百姓承受不了他的雄才大略之后,可能会选择停下脚步。但如果有一个太子能帮他稳住大后方,赚很多钱粮,足够他浪呢?
朱标想起朱元璋打天下时陈家的“金钱流速”。
陈家创造了巨大的财富,然后这些财富迅速被朱家军吞噬。虽然陈家之后也在军队推进和城市建设中获得了巨大财富,但每次看到账本中那可怕的数字的时候,朱标的心就在颤抖。
如果他是朱太子,那么以后这种事他会经历很多次。
是啊,皇帝要做的事很正确。
但我心里想着国库里那点东西,批预算的手在颤抖啊!
败家的爹败家的哥!
至于朱太子英年早逝的事他倒是一点不害怕。他穿越过来之后几乎没生过大病,这在这个时代看来不可思议。朱标直觉这可能也是穿越者“金手指”之一。
所以,我会替败家的爹败家的哥收拾烂摊子很多年?!
朱标忍不住嘴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标儿?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宋璲着急道。
朱标把脸从手背上抬起来,有气无力道:“没有不舒服,只是想到一件令我非常绝望的猜测。”
刘琏好奇道:“什么猜测?”
朱标张了张嘴,摇摇头:“暂时不告诉你们。大同,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朱同不好意思道:“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朱标道:“你是不是想你哥了?”
朱同:“……嗯,有点担心他。”
朱标挥挥手,把下属们都赶出去干活,只留下朱同道:“你这表情可不是担心他。你……也不是嫉妒和羡慕,你脸上显露出来的表情怎么这么复杂?”
朱同惊讶地摸着脸;“有吗?”
朱标点头:“说吧,你在想什么。我可不希望都在我手下干活的你们兄弟二人起什么奇怪的矛盾,朱先生会难过。”
朱同立刻道:“不是,不是矛盾。只是,只是有一点……”
朱同抿着嘴,犹豫了许久,道:“有点心里不舒服。”
朱标:“什么不舒服?”
朱同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有点难以启齿。”
朱标做出侧耳倾听状。
朱同终于说了出来。
朱同从小就比哥哥朱异优秀,被认为是继承了朱升所有才华并更进一步的继承人。
他们二人稍稍长大后,命运已经被定下。哥哥朱异留在家乡或者陪伴父母,给朱家留一条根;弟弟朱同出外打拼,游学或者做官。
优秀的人出去闯荡,平庸的人看护老家,这是世间大部分家庭的选择。
“我一直以为我很优秀,但现在……我不确定。”朱同苦笑道,“外人都说我文韬武略无一不通,但我真的通了吗?我只是书读得多,用起来的时候总是手忙脚乱,许多事都要知省手把手的教,给知省添了很多麻烦。”
“但大哥……大哥很容易就跟上知省的步伐,不需要知省多教导,就将事情办得稳稳妥妥。如果换做是我出使,我断然做不到大哥那么好。”
朱同痛苦道:“父母在,不远游。家中总要留下一个人照顾父母,留下后路。大哥是不是让着我?大哥是不是……是不是为了让我能出门,故意藏拙?”
“啊,你在想这个啊。”朱标捏了捏自己的小下巴,道,“你想太多。你经商确实比不过朱异,但文韬武略朱异确实比不上你。你就是比他学问好,这是事实。”
朱同没有回答,但脸上的痛苦神色并未减轻。
朱标道:“大同,你说我比起刘琏如何?谁更优秀?”
朱同立刻道:“知省你为何会如此对比?刘琏在这,他一定无地自容。”
朱标严肃道:“但是他会诗词歌赋,还会画很漂亮的山水画,字也比我好看。”
朱同哭笑不得:“能这么比吗?”
朱标道:“怎么不能?这不是你现在在比较的内容吗?”
朱同愣住。
朱标笑道:“人有所长亦有所短。你饱读儒家经典,知道不能用自己的所长比别人的所短。但你也不应该用自己的所短比别人所长啊。你读书读得好,你哥经商经得好,这是事实。但这不代表你比你哥优秀,也不代表你哥比你优秀……”
朱标想了想,道:“不,按照世俗观念,其实你比你哥优秀,因为读书可比经商高贵多了。所以你才是朱家麒麟子,并无错误。”
朱同若有所思。
朱标又道:“再者,朱异那混蛋……啊,别瞪我,你哥确实该被骂。那个混蛋绝对不是藏拙,他只是单纯的懒,单纯的不想出门,也单纯的不想努力奋斗拼搏。所以有上进心的你出门打拼,没上进心的他留在家中舒舒服服提前养老,这就和渔夫打鱼农夫种田一样,是家中长辈正常的安排。你不需要愧疚,更不需要怀疑你父亲和你大哥在这背后有什么偏袒你的心思。”
朱标笑道:“你要是实在想不通,我让你哥回来帮你干活。那个懒蛋,就要人用鞭子狠狠抽,他才肯好好做事。”
朱同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什么回应好。
他只能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道:“大哥现在有重要的事,知省别开玩笑。我明白了,以后我不会再钻牛角尖。”
朱标道:“不过你倒是可以把你现在的疑虑写信告诉你大哥。兄弟之间开诚布公,比其他人的开导更好。你们是最亲密无间的兄弟,有什么就要直说。”
朱同好奇道:“这是知省的经验?”
朱标点头:“是。我认为家人在重大的事上不能隐瞒,特别是会危及感情的事……”
朱标的脸色一沉:“本来应该是这样。”
朱同疑惑:“知省,你想到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朱标收起脸上的阴沉,道:“没什么。好了,想通了就去给你哥写信,和下一批出港的船一起送给你哥,然后回去工作!啊啊啊啊,我的粮仓!”
朱同立刻提着袍子,在朱标痛苦的咆哮声中跑了。
再不跑,他也要被知省大人嚎得心疼了。
朱标万万没想到,自己只是回来询问皇帝知不知道空印的事,把一桩吏治上的大案消灭在萌芽中,回来居然得到如此噩耗。
即使知道粮仓里空空无也,他也骑着自己的小矮马在各个粮仓中巡视了一遍,然后看着空荡荡的仓库垂泪。
真的是连老鼠都嫌弃的粮仓啊。
朱标十分痛苦,让人把自己的痛苦写在了报纸上,还配了自己在空荡荡的粮仓中茫然四顾的图。
刘琏是这一期报纸的主编,提笔给这幅图写了一首诗。
这诗的内容,就是咱们伟大的知省大人看到粮仓打仗打空了,立刻亲自去高丽和倭岛做生意,又四处筹借,终于让粮仓慢慢填满。
当知省大人高兴地返家,却得知亲堂兄和亲表兄又出征了,现在粮仓里比之前还空,连老鼠都不会光顾。
其实早就应该通过劳动改造,但每次都要故意弄出一点小问题,让自己继续待在劳动改造营混吃混喝的王亮老先生看到最新一期报纸,惊讶道:“粮仓空了?这种事怎么能写在报纸上?百姓不会惶恐吗?”
王亮的同事是一位主动来劳动改造营教人识字算数的老文人,姓赵。
赵老先生一边看报纸,一边道:“会吗?现在大家都收了粮食,心里不慌。”
王亮道:“就算百姓家中有粮食,但官府没了粮食,他们不是更慌张,担心官府抢粮食吗?”
赵老先生失笑:“怎么可能?好吧,在其他地方可能,在北直隶……嗯,至少北京不可能。咱们的知省能在粮仓里缺粮的时候出去经商把粮仓填满,这次粮仓空了,知省也一定会想办法。他顶多收紧救济粮,但绝对不会去搜刮百姓手中的粮食。倒是……”
王亮疑惑:“你们就对他这么信任?倒是什么?”
赵老先生摇摇头,笑道:“倒是百姓们看到报纸上的事,可能会主动献粮。不过知省肯定不会收。”
“主动献粮?”王亮满脸不信。
赵老先生开玩笑道:“要不要打赌,就赌你一幅字?”
王亮道:“你想要字,我给你写就成,还需要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