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基出列,义正词严道:“诸位大人都是饱学通礼之士,若有异议,该有理有据地说,怎么跟市井无赖偷鸡摸狗被抓了现行似的,道理还没讲,先在地上滚上了,这可有辱斯文。陛下,若再有扰乱朝堂中,该以失礼之罪论处。”
许多文臣对刘基怒目而视。佞臣!
朱元璋微微颔首:“准奏。”
刘基遗憾退下。
他还以为自己指着鼻子骂了,一定会有忍不住站出来和他辩论,怎么没人呢?
李善长回南京后,特意告诉他标儿这次不仅差点骂死孔家后裔,等别人缓过来之后,又把别人骂得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大喊对不起孔圣人(朱标:你继续编?)。
“刘伯温啊,你口才不行啊。”
刘基气得胸口疼。
趁着标儿还没上朝,刘基现在要抓紧时间输出。要是标儿来朝堂了,还有他开口的机会吗!
刘基把想要为衍圣公辩驳的文臣的话堵回去后,他们终于能安安静静把证据证言看完。
在知道常葳搬了一箱子复制件来后,他们就不做这些在朝堂之上毁灭证据的鲁莽事了。
想到这里,他们心中有些遗憾。
如果刚才毁掉的是原件,常葳要再收集和整理一次证据证言,会花费很长时间。在这期间,他们一定能让全天下的文人给皇帝施压,让皇帝释放衍圣公。
在这些人看证据证言的时候,朱元璋的视线扫过众人的脸,心中的火气越来越大。
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中大部分人,对证据证言并不在意。
或许,他们都能看出这些证据证言是真的。
但这是真的又如何?
孔家是传承了几千年的世家,吞并良田,逼良为奴,低买高卖,这些事刚崛起的豪强都能做,孔家自然也做得不少。
这可是真正的流水的王朝,铁打的世家,难道不该有这些权力吗?
曲阜就是历代帝王送给孔家,供奉孔家的私产。孔家如何处理私产,不是他们自己决定吗?
只有被煽动来不顾一切拯救衍圣公的年轻书生们才会为衍圣公光辉下隐藏的黑暗肮脏愤怒,忍不住烧掉了衍圣公府邸。朝堂上的文臣们已经是看透一切的贤能之人,他们不但不会愤怒,还会认为这是孔家应得的“尊重”。
他们中一些人甚至希望,以后皇帝都能对世家大族抱有这样的尊重,这才是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太平盛世。
李善长致仕后,百官中不再留有他的位置。他被朱元璋特别恩许,在龙椅旁侍立。
他看到朱元璋眼中血丝弥漫时,知道这位本性并不和善的帝王心中已经起了杀意。
他立刻小声道:“标儿曾经说,潜规则就是见不得人的规则。他们现在对孔家的罪行满不在乎就是因为他们秉承的潜规则,皇上只要将潜规则拉出水面,给天下百姓看,他们就会像传说中的鬼魅一样,融化在阳光下。”
朱元璋闭上眼,沉声道:“朕知道。李公不用担心,朕明白此时不能用屠刀,而是该用文人的手段。标儿和常丫头已经演完了上半出戏,朕演不好下半出戏,就对不起他二人了。”
李善长松了口气,道:“陛下放心,若这出戏演完,他们比死还难受。”
朱元璋心头这才放松一些。
李善长看着朱元璋眼中血丝退去,垂首退到一旁,不再多言多语。
之后朝堂局势被朱元璋稳稳把控住。
他传来证人苦主,与当事人当面对质。
文臣们本以为孔家人学富五车,肯定能说会道,怎么也能把那些没读过书的草民辩得哑口无言。
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那些本应该笨嘴笨舌的草民,居然说话条理如此清楚,虽浑身颤抖,怕得不行,却也用事实驳得孔家人说不出话。
而且这些事实,全部都伴有人证。那些人缺胳膊少腿,都指天发誓自己真的是被孔家人所害,皇上和诸位大人们可以去曲阜随便抓个人问,人尽皆知。
他们痛斥,孔家人将曲阜看做私产,做事从不顾忌,毫无掩饰,所以这种事都是光天化日之下发生,只要去曲阜,随地都是证据。
“诸位大人,为什么你们每次来曲阜,都不睁眼看看我们,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生活!”一位老人可能也是文人,说话条理非常清晰。
他痛心疾首,凄厉哭诉的模样,连心硬如铁,认为孔家应该有这个待遇的文臣们都忍不住移开视线。
他们毕竟不是纯粹的恶人,还是有一点恻隐心的。
若是纯粹的恶人,朱元璋早就看透他们,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挂在竿子上震慑百官了。
“因为孔圣人的光辉太耀眼了,他们只看得见孔圣人,看不到黎民苍生。”一位浑身打着绷带的老者在旁人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上前。
众人都疑惑地看着那位老者,不知道何人敢无诏上前。
“草民孔希友,衢州孔圣人后裔,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孔希友在旁人搀扶下,对朱元璋三叩九拜。
朱元璋脸上展露笑容:“孔卿请起,赐座!”
众大臣震惊。
衍圣公一脉更是震惊无比,看向孔希友的眼神带着一丝恶毒。
他们都已经想到了,南孔此刻出现,一定是想趁着北孔被告,谋夺衍圣公的爵位!
“草民不敢坐。草民此次来,是自首。”孔希友泪流满面,“衢州孔家治下不严,旁系和下仆犯下诸多劣迹。草民愧对孔氏清名,愧对孔圣人。”
孔希友再次磕头:“请皇上责罚!”
众人再次震惊。
南孔这是要干什么?他不是来落井下石,夺取衍圣公爵位的吗!
孔希友出现,让许多看着百姓控诉衍圣公,仍旧心里稳得如老僧坐定的人开始慌张了。
这件事完全出乎了他们的预料。
这时候,他们中的一些人,突然想起孔希友当初曾来到南京拜见皇帝,当皇帝让人将他们送到北京,说与朱标交流。
当时他们并未在意。
朱标虽然有诸多恶名,但才学确实在朝中能排得上号。
且他们猜测,朱标身为辅佐东宫第一臣,恐怕一直被皇帝隐藏起来的朱太子就藏身在北京。
皇帝让孔希友去北京,或许是让他们去见太子。
当时衍圣公的地位也很安稳,虽然皇帝没有承认衍圣公的爵位,但也没有收回他们的权力。所以皇帝将南孔遣走,文臣们都认为,皇帝是在向现在的衍圣公示好,表示衍圣公不会被南孔取代。
现在孔希友出现在这里,不仅身负重伤,还直言南孔有罪,这种让人摸不透的鬼魅手段,让他们想到了一个人——朱标。
朱标还是陈标的时候,就智多近妖,为皇帝出谋划策,军事上才能不输于徐达、常遇春等老帅。
朱标对阵几次文人计策的时候,也多次使用匪夷所思的手段,一击制敌。
这次常葳的手段倒是她父亲常遇春作为屯田元帅常用的堂堂正正的鲁莽手段,但孔希友的出现,很明显拥有朱标的风格!
文臣们内心忍不住颤抖。
这朱标,他居然……
他们思来想去,就算朱标已经把棋路给他们摆出来了,他们居然仍旧看不透朱标下一步要走什么!
龙椅上,朱元璋冰冷的面容上已经浮现出了笑意。
他看出来,群臣终于开始慌张了。
爽!
朱元璋已经迫不及待想看着标儿穿着太子礼服,走到朝堂上与众位大臣见面的场景。
那时候,朝堂里会晕几个?
会不会直接吓死几个?
这样标儿战绩再次增加,不骂都能死人!
……
北京城,朱标难得给自己放了一天不在官员假期的假,端着茶看向南京方向。
“老师,你在担心吗?”得知今日南京要召开大朝会,将衍圣公的事定下后,孔佑自己担心得不行,坐立不安。
朱标吹开茶叶,道:“我当然担心。”
孔佑只是随口一问,他还真没想到自家万事料定的老师居然也会担心。
孔佑好奇道:“老师也会担心?”
刘琏插嘴:“伯泽,我还以为一切都在你预料中。”
伯泽是朱标为弟弟们取字的时候,顺便给自己取的字。
朱标道:“就算一切在我预料中,我也会担心。世事无常,万事万物都处于变化中,我不能穷尽所有变化,只能做好自己能做的事,然后,便是相信南京朝堂上的人了。”
宋璲喃喃道:“相信吗……”
朱标点头:“我相信皇帝是个爱民如子的好皇帝,我相信朝堂上大部分大臣心中良知尚存,我更相信满朝文武对皇帝、对大明忠心者占绝大多数。”
“在朝堂上,其实道理和对错有时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站在朝堂上的人是坚持对还是错。”朱标顺便为孔佑和弟弟们授课,“只要皇帝和大部分大臣坚持正确,那么即使正确的这一方势力更弱小,事情也会倾向于正确。因为皇帝是执牛耳之人。”
朱同用手撑着脸,叹气道:“标儿,听多了你说的话,我对世间事少了许多期望,多了许多无奈。”
朱标笑道:“现实就是这么无奈。所以我等官吏才要坚持正义,让无力之人不要太无奈。”
朱同、刘琏、宋璲三人站起来,对朱标作揖道:“是,听从知省教诲。”
孔佑和朱标的四个弟弟也站起来作揖。
朱标摆摆手:“随意聊天,放轻松些,多扰兴致。”
众人失笑,紧张无比的孔佑也忍不住露出了腼腆的笑容。
南京城。
在孔希友出现后,朝中铆足了劲想要在朝堂上与朱元璋争论的文臣们无力且茫然。
南孔强烈要求取消衍圣公爵位,将孔圣人的祭祀收归朝廷所有。以后孔圣人与孔家后裔脱钩,就算孔家有再多不肖子孙,也不损孔圣人清名。
从理智而言,这对全天下尊重敬仰孔子的读书人而言都更好。
他们思来想去,居然想不出一个理由,去阻止这件事。
连正在喊冤的衍圣公一行人,都哑口无言,不知道如何辩解。
即使他们认为自己应该躺在孔子的荫蔽下享福千秋万代,但以孔圣人后裔的身份,这种话能说吗?!
不能。
潜规则就是不能公之于众、宣之于口、暴露在阳光下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