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宪读完信,在场再次鸦雀无声。
在场已经不知道鸦雀无声第几次了。
一波接一波的反转和惊骇,让有些老臣的心脏都不好使了,脑袋一阵一阵眩晕,眼前有点发黑。
本来这事和他们没什么关系,他们都感觉自己要倒下了。
刘三吾已经两眼无神,完全呆滞。
朱标的脚在“国仇家恨”上碾了碾,“刺啦”一声,纸张磨破。
他从杨宪手中接过书信,弯腰塞进刘三吾怀里:“爹知道这件事,所以才这么纵容你。他以为,你是知恩图报的人,是可以让他托付信任的人,是能君臣相宜到白首、一同传唱千古佳话的人。”
刘三吾呆滞的眼睛稍稍聚焦,艰难地扭头看向朱元璋。
朱元璋将双手背在身后,两手紧紧扣紧,板着脸一言不发。
“我爹真的不在乎虚名。所以没有证据也没关系,大不了把你们以谋反罪杀了,然后再让你们宗族三代之内不能科举而已。”朱标深吸一口气,又深深叹了一口气,“管什么身后名,先杀了再说,看看有多少人真的不怕死。”
“但我不一样。我愿意和你们多废话几句。”
“你们既然这样重视生前身后的名声,那我当然哪里痛捅哪里,把你们最珍视的统统碾碎。”
朱标朝朱元璋拱手。
“爹,儿子请求别杀刘三吾和诸位考官的满门,而是将他们驱赶回祖地。”
“既然他们不拿科举当回事,那不仅他们的宗族,他们祖地同乡所有人都三代之内不准科举,已经得功名者不可继续往上考。”
“儿子请求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刻在碑上,立在他们的家乡,告诉路过的所有人,这里出了个践踏赴考举子心血的人,让朝廷对这里人的品行产生了怀疑,所以才下达这样的命令……”
朱标话音未落,一位考官不断磕头,将额头都嗑出了血:“臣冤枉!臣没有徇私舞弊!臣对此事一无所知,录取的学子中绝对有北人!臣递上去的名单有草稿!臣有证据!”
“臣也一样!臣只是摄于刘三吾淫威,不敢辩驳!请陛下治臣包庇之罪!臣愿意以死谢罪!”
“请陛下杀了臣,满门抄斩都行!千万不要牵连邻里!他们是无辜的!”
“陛下,太子殿下,求求你,求求你们!”
“臣愿意将功赎罪!刘三吾并非幕后之人!臣有证据!”
“刘三吾,不要执迷不悟!你也是被胁迫的,难道你不恨吗!我恨!我要和他们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考官们闹哄哄一片,居然全部认罪。
从朱标说明南北榜案是南北党争的前兆开始,他们心中就开始动摇。
许多人真的只是冤枉,只是怕此事定为科举舞弊所以咬死不认罪,奢望皇帝能顾忌名声,法不责众;还有人虽然知道此事、参与此事,但并未想的那么深刻,只以为是为南人谋好处。
朱标将他们与站在岳飞和辛弃疾对立面的南宋大臣并列,他们心就动摇了。
当顶在前面的刘三吾,被朱标一幅字一封信击溃了“道德完人”“当世大儒”的金身,民间和后世对刘三吾的评价也会波及他们。他们再无可能留下清白名声。
再加上朱标在他们家乡立碑,还把他们的族人全部赶回家乡监||禁这一残忍惩罚,他们彻底怕了。
比被处死还害怕!他们根本无法想象,自己的族人被囚禁在乡间时,愤怒的乡人会对他们做什么!
满朝文武和在场举子呆愣地看着这一幕,看着仍旧满脸清浅笑容的太子朱标,形同痴傻。
寒意爬上了他们的脊背,让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朱元璋只是毁灭他们的身体,朱标却是能精准地看清他们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真正意图,然后将这真正意图连同他们最在乎的东西一同碾碎。
轻轻松松碾碎。
朱标就像是一个魔鬼,凡人内心深处的欲||望在他心中眼中无所遁形。
只要他想,他就能轻松把这些丑陋的欲||望从人的心底揪出来,摊开在阳光下给所有人看,让世人眼中完美的道德完人变成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世人唾弃,失去所有立足之地。
大明的太子,比大明的皇帝可怕太多!
“我……罪臣……认罪……”刘三吾终于低下了头。他低下头的模样,就像是脖子被折断了一样,“罪臣请求将功赎罪……”
“嗯。爹,处理的事交给你了。”朱标活动了一下肩膀,就像是一只伸懒腰的大猫,“既然举子们的试卷被烧了,那就全部录取吧,算是朝廷补偿他们。反正我们官员缺口多。”
这群举子经过这次同仇敌忾,精神面貌和思想高度肯定都会发生极大变化,一定会成为好苗子。至于学识,能考上举人的都不会太差,不足的东西可以培训时补。
“我先教他们几个月,然后重新考试定名次。唉,我又要养他们好几个月了。三千人啊!我这个大明太子难道是战国四公子中第五位公子吗!养了三千门客?!”朱标一愣,突然暴躁。
本来心中又愤怒又畅快的朱元璋,被儿子的话弄得一愣:“啊?这……让国库出!”
朱标毫不客气地白了朱元璋一眼:“别了。国库要是空了,不还是我赚钱补?”
户部官员虽然知道自己不该笑,但还是尴尬地笑了。
嗯,确实如此。
大明自建国后天灾仍旧不断,各地减免税收和赈济百姓的钱都是朱标指挥着皇商赚取,以及朱标管理的海上贸易的商税支撑。
以前他们老担心朱知省功高盖主。现在……现在他们挺心疼太子殿下。
皇上从打天下到治天下都靠太子赚钱养,让他们总是忍不住生出一种,“有这样的儿子我上我也行”的错觉。
当然,冷静后他们都知道这是错觉。像皇上这样从太子幼年时就全心全意信任太子,让太子全力施展能力的父亲,估计世上独一无二。
朱标和朱元璋跟说相声似的呛了几句,现场气氛突然缓和下来。
事不关己的大臣们都露出轻松笑容,举子们则开始不顾场合地欢呼。
那些罪臣们还在磕头认罪,满脸悲戚,结果已经没人理睬他们。
现场有一大半人都露出了“戏看完了,散场了,该回家吃饭了”的惬意神情。好像这关系许多人未来的大案,真的只是在演一场无关紧要的戏。
许多敏锐的人死死盯着朱标,更加心惊胆战。
朱标轻而易举地带动了许多人的情绪,这是天生的帝王,还是……妖魔鬼怪?!
他们想起了朱标年幼时“神仙童子”的传闻,却无人愿意相信朱标真的是神仙童子。
一定是妖魔鬼怪,一定是妖魔鬼怪才有这样魅惑人心的能力!
朱标唱完自己的戏份,领着一众举子和几个礼部官员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李文忠、朱文正本想跟上去,被朱元璋瞪了一眼,不情不愿地留了下来。
朱标的五个打酱油的弟弟顺利跟着朱标离开。宋濂、季仁寿、朱升三人以自己只懂读书教书,不懂朝堂之事为借口,也随朱标离开。
刘基站在朱元璋身旁,终于要发挥他丞相的作用处理这次大案。
他不住嘀咕,“怎么没死,标儿这次没用全力”,听得朱元璋想给他一拳。
朱标带着学子们离开皇宫后,让学子们先回去休息,待三日后再在官学召集他们。他自己带着人前往被火烧毁的存放试卷的翰林院仓库。
学子们离开后,朱棣终于憋不住了:“大哥,我不信你没猜到他们会烧试卷!试卷是不是没被烧啊!”
所有人都看向朱标。
其实他们也想问,但他们担心给朱标惹麻烦,不像朱棣这么低情商,直接问了出来。
朱橚使劲捂住四哥的嘴:“大哥,别理他!”
朱标无奈道:“这没什么需要藏着的。我确实猜到他们可能会烧试卷,但如果提前派人守着,就会打草惊蛇。宋先生你们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非要引蛇出洞,我也只能忍着,放榜时才派忠哥去。忠哥确实是没赶上。”
朱棣把朱橚的手扯开,道:“啊?真烧了啊。可惜!”
“其实也没什么可惜。文章好坏全看主考官个人主观喜好,其实除了几个出类拔萃的举子,大部分举子的文章都差不多,重审试卷推翻排名很难。”朱标道,“我定下了两个计划。救下了试卷,就自己当重审官,按照往年比例,四六分名额;如果他们真敢烧试卷,就给了我改革科举的借口……”
说到这,朱标叹了口气:“这个借口其实对我的计划挺有用,但我真的希望他们没有走到这一步。我宁愿花十几二十年徐徐图之,也不愿意用举子们的心血来换得一个跨越式的科举改革,何况……”
众人:“何况?”
朱标双手捂住脸,呜咽道:“养三千人真的要花很多很多钱!试卷没被烧,顶多一旬就能让他们滚蛋!现在还要养他们几个月,我不想养!”
众人:“……”
虽然这是一件很严肃很悲愤的事,他们仍旧没忍住,畅快地笑出了声。
包括被太子大哥吓得瑟瑟发抖到现在的朱桢也忍不住捂着嘴笑了。
只有朱标气得捏紧了拳头直跺脚,幼稚得仿佛回到了孩童时代:“好笑吗?好笑吗!你们知道那是多少钱!好笑的话你们出钱啊!”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
没被刘三吾等人气到的朱标,差点被这几个哈哈大笑的人气晕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