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青霓和王彦快马加鞭来到扬州。
原本该是岳飞陪她来, 但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宗泽挑来挑去,挑中王彦。然后宗泽还千叮咛万嘱咐王彦一定要把人看住, 主公特别容易冲动,生死在他们看来是小事,朝廷中有主和派那群小人把控, 让主公看到,若是悲愤之心一起,轻则学屈子跳江明志, 重则死谏血溅朝堂。
王彦这段时间把十三岁的青霓看得特别紧, 两人只要正在相处,他那眼珠子一刻都不肯从少女身上错开。
不过, 对于打小就活泼的孩子来说, 被人盯着是家常便饭, 王彦都有些不自在, 十三岁的青霓愣是什么反应也没有, 上树掏鸟蛋, 下河摸鱼虾,做得十分自在。就是苦了王彦,有时候略微一个不注意, 就不知主公往哪个缝隙里钻,找到急眼时, 这人就跟没事人一样跳出来,盈盈伸个懒腰。
等步入扬州后, 主公却乖巧起来,一处也没乱去,只剩下眼睛四处乱瞧。
这反而更让王彦把心提起来, 四肢紧绷,时刻准备在主公气性上来要死谏时,迅速上前夺刀救人。幸好从进宫到出宫,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主公还高兴地对他说:“官家真好说话,向他要钱要粮他都给,要床子弩也给。”
床子弩是宋械利器,昔日宋辽战争时,宋国将士就是在澶州城上,以床子弩射出大箭,射杀辽国大将萧挞凛,才加速宋辽之间的和谈,使辽国被迫与宋国签订澶渊之盟。
王彦淡淡地说:“锦上添花罢了。”
以前大蛇军困难时候,朝廷可没管过这些,如今不过是看其有利可图,便意思意思从指缝间漏些资源打发他们。
“我知道呀。羊毛不薅白不薅。而且我这次来……”
王彦竖起耳朵。
说来也稀奇,主公往日一直看不上朝廷,这次怎大老远跑过来要物资?
“观察一下有没有兜售水泥的市场。”十三岁的青霓说。
王彦听得一知半解,问她:“水泥是之前铺设的新地?”
“对!”
“为……”
话没说完,宫门前街道渐渐变得喧嚣起来,远远来了人众,看装扮似乎是太学学子,他们东张西望,神经质一样怒目咬牙,腮帮子往外鼓。
“前面可是大蛇军来客!”
十三岁的青霓听到他们喊,便也回一句:“我是。你们是?”
那群太学生围过来,满脸激愤。
“听闻大蛇军欲替官家出使金营,主持议和,是也不是?”
十三岁的青霓错愕:“你们从哪里听来的?”
见少女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太学生更加愤怒了。
亏他们还以为大蛇军是抗金主力,谁想,还是蛇鼠一窝!
有太学生将一卷告示摔在十三岁青霓脚下,厉声述说:“官家从两年前开始,便往外运送金银,一年两次,一次夏收,一次秋收,都有定额,皆是送往滑州!”
少女弯腰捡起告示,从左到右浏览一遍,眉毛高高挑起。
这是谁在出手,居然能把这事挖出来?
“若我说这是军饷呢?”
那些太学生更加悲切了,脸上皮肉紧绷,骨骼都从那拉直拉薄的皮下凸出来。
“军饷?军饷为何不走正道,需得如此偷偷摸摸进行!这两年金贼对中原秋毫无犯,是不是你们联合官家一起纳款卖国,向金贼摇尾乞怜,方才换来虚假和平!”
“究竟谁是贼!你们是贼!还是官家是贼!还是你们都是贼?”
“这次来取物资,是不是名为取物资,实则取岁币?”
“到底是不是!你说话啊!”
学子们的声音在道路上往复回返,嗡嗡之声弥漫,那大蛇军少女似乎被吓呆了,话都说不出口,只睁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们看。
城楼之上,汪伯彦笑看这一幕,对张浚说:“万万没想到,大蛇军居然如此大意,派个妇人前来,妇人胆子小,被如此一吓……我等谋划成矣。”
道路远处,冯益领着一群宦官围观,双手揣在袖子里,还抱着个小香薰镂空银丝暖炉。
“这些学生啊……”冯益笑容温和,好似很和气模样悠悠叹息:“心里装满经史书籍,没经历过甚么风雨,空有爱国之心,被人稍作挑拨就会变成一把刀。这把刀,文官能用,宦官也能用。”
其他地方也三三两两站着人,却无一人上前解围。
王彦注视着这群学子,对他们又是痛恨又是同情,手握上腰刀,不知要不要拔刀威胁,护着使君闯出去,又怕自己擅自拔刀,伤到什么人,为使君招来麻烦。
这群太学生看到王彦要拔刀,顿时更怒道:“你们是要杀人灭口吗!”
这个氛围实在是太糟糕了,好像稍微说错一句话,就能让这些不受控制的学子好似猫应激那般炸开毛,爪子往人身上挠。
王彦上半身不知不觉压低,刀鞘顶开一线血光。
气氛紧绷若琴弦。
少女忽然动了。
她一动,王彦条件反射抽出半截刀身,太学生“啊”一声,后退半步,动作不大,然而几十号人如此做,就拥挤成一团,响声震天。
有些人跌在地上,抬起头,就看到少女猴儿那般敏捷,灵巧地翻到不知是哪位官员的马车车顶上——张浚当时脸就黑成锅底,那是他家马车!特别华贵!居然被那野姑子踩出好几个鞋印!
汪伯彦倒是兴致勃勃:“她这是准备躲在上面?马车也不高啊?不过对于一个女子而言,临时能想到这些也不容易,太难为她了。”
然而,事情发展总是出乎所有人意料。
十三岁的青霓站定之后,既没有瑟瑟发抖,也没有求饶,更没有口称不曾做过取岁币之事,她只是举起从车夫手里抢来的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响花。
“啪——”
响亮过后,少女脚收着力气一踏木辕……
张浚:“我的爱车!!!”
木辕应声而响,车子在风中摇曳,如同可怜白花。
“今日宫门口轰轰烈烈一通闹腾,依理论来讲,我本应当给你们一个交代,告诉你们大蛇军究竟有没有做过这事,方才不辜负诸位。可我们偏偏有不能说的理由……”
在底下学子哗然之前,十三岁的青霓提高声音:“但,我自小学着一篇文章长大,不论诸位对我是失望是期望,还请诸位听一听,我心中那个少年中国!”
那些学子慢慢静下来,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心中还有着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