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巨大的机甲悬停在海面上, 赤色的图腾随着波浪摇晃着，像幽灵一样注视着陆云挽。
“——我不想去沧芮星，”陆云挽皱眉厉声道, “楚玄舟，现在立刻放我下来！”
身处高位十余年，陆云挽自带上位者的强大气场。
尽管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但是语气却不容抗拒。
巨大的落地舷窗敞开，冰冷的海风像小刀朝陆云挽吹来。
他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但这仍旧没有阻止楚玄舟的动作。
陆云挽下意识攥紧了楚玄舟的衣领。
人鱼垂眸深深地看了陆云挽一眼，抱紧他径直登上了位于房间外的机甲。
他看到陆云挽紧抿着唇，眼圈泛着浅红, 而攥着自己衣领的那只手, 也不知道因为什么而止不住地颤抖着。
陆云挽的目光倔强, 但是脸上却分明写满了脆弱与无助。
甚至还有一点恐惧。
视线相碰撞的那一刻, 楚玄舟的心也随之一酸。
陆云挽是帝国的摄政王, 他是第一个被人鱼忌惮的“脆弱的人类”, 是“强大”的代名词。
在过往的时光里，陆云挽将自己藏在了厚厚的外壳中, 一次武装自己、麻痹自己。
楚玄舟爱陆云挽仿佛能够操控一切、无所畏惧的样子。
但是现在……他却必须亲手将陆云挽的外壳敲碎，再把对方脆弱又柔软的灵魂从中剥出。
“抱歉云挽 ，抱歉……”
楚玄舟在陆云挽的额头上落下一枚枚轻吻，然后重复着：“抱歉，原谅我, 原谅我好吗？”
陆云挽昏睡了整整两个礼拜，在这期间帝国风雨欲来, 楚玄舟近乎不眠不休地处理着公务。
除此之外他几乎每一天都要和医生交流, 并祈祷陆云挽能够快一点醒来……
从一个礼拜前, 医生就说陆云挽的身体已经达到了苏醒的状态，可是他竟然又多等了这么长时间，才见到对方真正苏醒。
这并不是因为陆云挽的身体真的糟糕到了这种地步，而是因为他打内心深处对“苏醒”这个状态无比抵触。
陆云挽宁愿睡着、沉浸在梦境中，也不想醒来面对现实。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
如果不能尽快将陆云挽从他的乌托邦中拽出，那么下一次的沉睡，就不知道是多长时间了……
黑色的机甲腾空而起。
楚玄舟抱着陆云挽，贴近他耳畔小声问：“云挽既然你说自己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人，那么你还记得有关那个世界的更多事情吗？”
他的嗓音沙哑。
楚玄舟自己也没有想过，只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问句，竟然耗费了自己所有勇气。
“——我，”陆云挽愣了一下，他立刻皱着眉点头说，“我当然记得。”
“好。”楚玄舟笑了起来，可陆云挽却觉得自己从人鱼的笑容中看到了一点绝望。
沉默半晌，楚玄舟终于用略微颤抖的声音问：“那我问你，陆云挽你记得自己曾经生活的城市叫什么名字吗？记得自己的父母家人是谁吗？他们的名字？他们的样子？”
说话间就连楚玄舟自己都觉得自己无比残忍。
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刀一样朝陆云挽的心脏戳。
陆云挽愣住了，他停顿了好久好久，这才稍有些迷茫地说：“我在那个世界也叫……陆云挽，因为身体不好，所以一直住在一个临海城市安全区里。虽然是安全区，但我也见过不少的丧尸……”
他的话断断续续，说着说着大脑忽然刺痛了起来。
陆云挽随之停了下来，他用力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接着继续说：“我有哥哥和姐姐，他们的长相……时间久了有些想不清楚，但是我记得是有这样的人的。”
他努力回忆，满怀期待地看着楚玄舟。
“那么名字呢？名字你总该记得吧？”
“名字……别急，别着急，我想一下。”陆云挽的眉毛紧紧蹙起，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最后疲惫地阖上了眼眸。
他在试图逃避这一切。
看出这一点的楚玄舟没有让他得逞。
人鱼说：“这将近五年的时间里，你有产生过‘思念’的感情吗？你真的完全不想回到原本的世界，再去见一见他们吗？”
不想……
陆云挽发现自己似乎真的从没有想过这件事。
下一秒陆云挽突然睁开了眼睛，他强撑着坐直身，朝着楚玄舟狠狠地吻了上去，试图以此打断楚玄舟的提问。
两人的唇瓣碰在了一起，撞得发痛。
他抬眸笑了一下。
陆云挽一边在楚玄舟冰冷的薄唇上轻蹭，一边刻意用满是诱惑的语气对他说：“好了，给我一点时间，不要那么着急。”
“毕竟换了一个世界，猛地一下想不起当年的事情也很正常。”
差一点，就差一点。
他总觉得自己只差一点点就能想起他们的名字了。
陆云挽没有注意到，自己嘴上说着让对方“不要着急”，可实际上楚玄舟却只是静默注视着自己，始终没有一点急切的样子。
反倒是他将一贯的优雅和伪装扔到了一边去，就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狼狈。
“好好，我不着急，”楚玄舟朝陆云挽的唇上啄吻了一下，他轻轻抚摸着人类的后背，安慰着他的情绪，“你耐心想，想不到的话就算了，千万不要着急。”
“不，不能算了，我一定能想到。”陆云挽固执极了。
机甲进入航道，飞速向着目的地而去。
无数星辰与陆云挽擦肩而过，他焦急地将视线向窗外落去，试图从这些静默的天体身上获取信息。
陆云挽另一只原本安静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整个人的紧绷在了一起。
现在陆云挽表面看上去还算冷静，但是只有他最清楚自己的心中究竟有多么慌乱。
满打满算，陆云挽来到这个世界也才不到五年时间。
常识告诉他，这时间完全不足以磨灭自己关于上一世的记忆。
但是经过楚玄舟的提醒之后，陆云挽终于绝望地发现……他真的完全也想不起来上一世的家人究竟长什么样子，甚至于他们叫什么名字。
巨大的恐惧感朝陆云挽涌了过来。
……
“摄政王大人，您在逃避什么？”
“您不想承认那些恶心的事情都是自己做的吗？想把一切失败和罪恶都推给‘原主’从此这一切都和你没有关系了，对吗？”
“陆云挽，你的算盘敲得也太响了吧。”
陆云挽的耳边又一次产生了幻觉，无数陌生的声音出现，大声指责着他，把他的虚伪和心机暴露在外。
“没有！”陆云挽挣扎着大声说，“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想过逃避什么，更没有想过把自己做过的事情扣在别人的头上——”
他拼尽全力说出了这番话，语毕整个胸腔都痛了起来。
说完这句话后，原本好好垂在身侧的右手猛地抬起，朝着自己的胸前抓去。
好像这样就能让那些恼人的声音停下来似的。
“云挽！”
陆云挽的动作将楚玄舟吓了一跳，他立刻抬手，想要打断对方的动作。
然而楚玄舟还是晚了一步。
薄薄的指甲刺穿了胸口处的皮肉，抓出了一道道深刻的血痕。
末了他绝望地抬眸，无助地看着楚玄舟说：“楚玄舟，怎么办楚玄舟？我真的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他们叫什么了。”
“……只过去了短短五年而已，我怎么就把他们都忘记了呢？”
“你说他们会不会怪我？”陆云挽的话语里带着重重的鼻音。
陆云挽看上去痛苦极了。
真的像一个担心被家人责怪的孩子。
楚玄舟刚才那番话如愿击碎了陆云挽的外壳，残忍地将他从避难所里拽了出来。
而这一切同样表明，陆云挽直到现在还没有意识到，或者说不愿意承认他刚才说的一切，并不是来自于真实的记忆。
铺天盖地的悔意涌向楚玄舟，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这样做。
“云挽你……”楚玄舟艰难开口，他想要对陆云挽说点什么，但是在对方也抬起黑沉的眼眸看向自己的时候，楚玄舟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楚玄舟将话咽了回去。
实际上看到陆云挽现在的样子，他只想说——
或许自己刚才压根就不该自以为是说那样的话，或许对陆云挽来说永恒、安静地沉睡才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自己一开始就不应该打扰“陆闲”的生活。
是他将用“爱”的名义，将已经开始新生活的陆云挽拽回了地狱。
这个认知使楚玄舟恐惧极了。
楚玄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后悔过，更没有这样心痛过。
“你不要想了好不好，我们回首都星吧，或者我将你送回洛厄尔星去？不要去沧芮星了，那里什么都没有——”
说着楚玄舟就想从操控机甲调转方向，离沧芮星那个鬼地方越远越好。
可是陆云挽反而在这个时候执着了起来。
毕竟他向来不服软。
陆云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咬着牙承认：“……是，陛下，我的记忆好像真的非常模糊。”
“所以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带我去沧芮星到底是要看什么，”陆云挽盯着他的眼睛，下了极大的勇气说，“咳咳咳……在搞清楚一切前，我是…咳咳，不会回到首都星的。”
他看上去倔强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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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陆云挽说出这番话的同一时间，机甲的视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刺眼的白光。
陆云挽下意识眯了眯眼睛朝着舷窗外看去。
——就在刚刚，他们所在航道上的飞行器已经变得非常稀疏。
如果陆云挽没有记错的话，现在他和楚玄舟马上就要达到沧芮星了，那里的确偏僻。
至于刚才的光，它也不是星舰发出的，而是机甲。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航道上竟然已经停满了机甲。
“这是……”
“好了云挽不要看这些，帝国一切都好，放心吧无论发生什么都有我在。”楚玄舟伸出手扶在陆云挽的后颈，试图遮挡他的视线。
但是陆云挽却忽然摇头，他看着楚玄舟一字一顿地说：“咳……咳咳，这是战备状态。”
楚玄舟骗不了陆云挽 。
刚当上摄政王的时候，为免露馅陆云挽将原主留下的资料全部看了一遍，有关帝国和军部的基础信息更是被他背得滚瓜烂熟。
所以只一眼陆云挽就认出，航道上的机甲已处于随时迎战状态。
帝国的情况比他想象中更加危险。
楚玄舟沉默了几秒。
在这期间，机甲仍在按照固定轨道朝着沧芮星而去。
不过转眼那颗熟悉的、总是雾蒙蒙的星球就出现在了陆云挽的眼前。
陆云挽一边艰难地调整呼吸，一边慢慢地握紧了楚玄舟的手，他看着对方的眼睛说：“楚玄舟，带我去沧芮星，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身上的痛苦感还没有散去，但是目光却坚定地不容拒绝。
陆云挽想通了，哪怕真相残忍，自己也不愿意浑浑噩噩……
“到达，沧芮星。”
在陆云挽话音落下的同时，光脑里传来了这样的提示。
有段时间没有见的沧芮星，已赫然出现在了舷窗外。
“好。”楚玄舟的手轻轻抚过陆云挽的发顶，他听到自己轻声说，“我带你去。”
机甲继续下落，然而和陆云挽猜的不一样，它并没有朝着沧芮星落去，而是调整方向绕过了星球，向着……另一颗悬在不远处的灰白色星球而去。
这是沧芮星的卫星。
楚玄舟带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
陆云挽强行将疑惑压了下去。
机甲里的两人都没有说话，随着高度的降低，陆云挽看到自己从未踏足过的卫星土壤上出现了一道深深的裂隙。
紧接着，裂隙扩大，一个陌生的巨大金属空间出现在了陆云挽的眼前。
他的视线突然黑了下来，等到陆云挽反应过来的时候，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和楚玄舟乘坐机甲，来到了沧芮星卫星的内部！
——这颗星球竟然早就被人工凿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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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星的内部要比医疗舱大很多。
但在深入星球的同时，类似于幽闭恐惧的症状还是找上了门来。
陆云挽就像站在海边的旅人，窒息感则是涨潮时的海岸线，一个劲冲他身上扑。
不过分秒就让陆云挽难以呼吸。
“呼……”陆云挽艰难地调整呼吸，他抵抗着恐惧的本能，生怕因此而终止这段旅程。
机甲一点点地向下沉。
周围没有半点缝隙的灰色金属墙壁让陆云挽失去了速度和时间的概念。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机甲终于停了下来。
“目的地，到达。”
伴随着这阵提示，机甲舱门敞了开来。
“陛下…咳咳放我下来吧。”陆云挽努力压抑着不适对楚玄舟说。
“好。”
楚玄舟吻了吻陆云挽的眉心，小心翼翼地将怀中人放了下来，并扶他站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