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渔也松了口气。
在他掌心写下字。
——记得告诉我锅中变化。
一笔一划，勾点轻轻落下。
哪怕隔着裹缠的细布，萧牧歌都感到蜻蜓点水般的轻痒。
【道君……醒醒！】
萧牧歌深吸一口气，目不转睛看向了苏渔锅中。
她思索片刻，就开始操作了。
这次做什么料理。
若是平时，苏师傅有很多食谱。
然而现在五感失去，苏师傅想到的便是海鲜烩饭。
传统的西式海鲜烩饭，其中米粒仿佛半生。
这种烩饭用到的短粒米吸水性强，哪怕吸饱水分，米粒中间都保持着坚硬口感。
吃起来，米粒外层包裹着海鲜酱料的浓郁汁水，然而内部硬芯能让食客尝到谷米的原生态味道。
稍许多煮一会，这种米也不会糊烂。
但若火候更大、时间过久，淀粉彻底糊化，口感就会接近于羹粥。
从火候无法掌控的后果可接受度上，苏渔觉得这道烩饭比较适合她现在的盲人情形。
她伸手，闭眼摸向浮空的食材。
只要触感还在，她就可以完成。
【蒜头剁成蓉，香芹切碎待用。】
当萧牧歌不忍看她盲目摸向空中的模样，分出一道神识，秉持着君子之礼，敲开了她识海大门时，看见的就是她识海中菜谱，他不由一怔。
任何修士的识海，都是私密空间。
并非进入，就能随意探查到对方所有的秘密。
而是一个陌生神识进入他人识海，造成重创轻而易举。因此只有十分亲密、信任的人可以如此做。
而且自从三百多年前，道侣之间不知怎的，就流行起一种所谓的神魂交融来，这更让他人神识进入识海，蒙上了一层禁忌味道。
萧牧歌神识太强，曾在南浔无意听过很多次……什么滋味妙不可言。
所以这一路，他看二师妹失去五感，都没想过如此做。
可当看见苏渔摸着黑、一个个摩挲过浮空的兽骨，三炷香眼看就要失去一半。
他叩了扣二师妹识海的门。
其实只要秉持自身，也只是神识交流，并不会发生……那些道侣的事。
萧牧歌如此想。
然而，他没想到她比他预料的还要不设防。
神识扣了一下，她的识海就打开了。
不仅如此大胆，而且她识海还充斥着各种秘方。
几乎不等他神识进入，就从她识海内涌出了一团团秘方的文字将他神识包围！
她心境竟然如此纯粹，甚至掌握的这些方子满得溢了出来。
他没有想过随意探查，可却被她识海方子迎面包住，已然无法挣脱。
但很快一个拿着菜勺、穿厨师服的元婴小苏师傅，就从丹田跑了上来。
她元婴仿佛是被灶火熏地，两颊都透着红晕，似乎见到他也不意外。
萧牧歌神识正要说明来意，就被她伸出菜勺碰了下。
“果然，你如同七师妹说的，什么都会做，在不违背天道的情况下，也很热心。”
萧牧歌咳了声，“我会全力帮你。”
苏师傅小元婴当即笑了下。
没有废话，很快就沉到了丹田。
顿时她识海中就冒出一团光，飞到萧牧歌神识前，轻触他一下。
【带壳妖蛤用沸腾灵水滚过，略开口，就捞出。】
萧牧歌当即低头，就见到秘府中的苏渔，正做着与元婴相同的动作，她闭眼伸手摩挲着，慢慢在锅中倒入灵水。
灵火煮沸，倒入妖蛤。
当妖蛤开口刹那，萧牧歌立刻醒神，牵着缠了她手腕的细布，轻轻一拉。
苏渔当即手腕动了动，咧嘴，“多谢。”
她慢腾腾地靠着多年惯性，摸了下旁边餐盘的位置，将妖蛤捞出。
见她又摩挲着左手拿起葫蒜，右手握刀，沉稳切下去。
萧牧歌眼皮跳了下。
伸手按在她刀柄上。
苏渔愣了下，才放开刀。
萧牧歌替她切成蓉末，犹豫着开口，“展开识海，我能让你看见面前之物。”
苏渔眨眼，“这样算违背秘府规则吗？”
她识海深处震荡着，透出声音。
识海本源传递，显得她今日清丽声线宛若在他耳边低语，清晰又呢喃，好像在水底的灵鲤吐出轻盈水泡。
萧牧歌觉得识海一麻。
没等他开口，苏渔就摇头。
“既然要回答舍哪样不舍哪样，那先这样吧。”
“我也这么觉得。”碧玉龟趴在萧牧歌斗笠上，脑袋点了点。
它一直静静看着他们。
毕竟别指望一只龟来做这些复杂的活。
【锅内热油，小火炒香葫蒜细蓉。注意不要出焦味……】
出香的瞬息，他就一拉她手腕的细布，让她握着菜勺的手离开了锅边。
苏师傅立刻了解，摸向旁边。
萧牧歌端着盛了鳞茎末段的碟，替她投入锅中。
他神识很快翻看她配方详解，进行下一步。
两人的配合从生疏，到渐渐熟络。
碧玉龟啧啧。
投影阵前，各派都焦虑不已。
“苏大师五感失去了，只剩下半柱香了，还来得及么？”
百道神魂，不知是来自何方，已然飘飘荡荡，宛若萤火，在十个圆桌边入座完毕。
好似有些不耐烦，萤火般跳动。
张道人扼腕，“小萧这孩子也不错，可到底回来的晚了些。两人一开始有些生疏，现在总算熟悉些了，可也浪费太多时间。”
熟悉？
穆道人面色古怪，看着两个弟子在一起。
他们共同完成这道丹宴，手经常轻擦而过。
大徒弟还时不时拉扯下缠着二弟子手腕的细布，两人都不说话，但显然有神识交流。
“两人郎才女貌，又有天赋，若是做道侣……”青玄显然是外貌党。
配……呸！
穆道人脸色难看，“休要胡说。”
大徒儿天赋是好，可留不了几日的人，怎么能勾搭他乖乖二徒儿做道侣？到时候他飘飘然飞升了，二徒儿怎么办？
这绝不行。
大徒儿没心思尚可，要是敢对他二徒儿有什么非分之想，他就要大义灭亲了！
穆道人脸色难看，看着秘府中逐渐默契的两人，不由焦虑起来了，“哎，怎么三炷香还没烧完？”
众人：“？”
终于穆道人碎碎念有用，秘府中的香燃尽。
百道神识，瞬息爆发出残虐气息。
【时间到。】
【苏渔——你的结果呢！】
秘府中质问响起，也落入两人识海。
苏渔微笑。
萧牧歌已经替她将锅中的海鲜烩饭装盘。
正要朝百道神识飞出，却被她手腕一动拉住了细布。
“不用。”
投影阵前的张道人急得站起来，“他们在干什么！小苏师侄怎么还犹犹豫豫，万一失败，可能会彻底失去五感，还不快点！”
但苏渔没动。
闭眼转向秘府上空，“这就是我的答案——”
她体内元婴，慢条斯理地脱下厨师帽。
“我们二人配合、尝试做的这一份，只是留下自用，不会提供给这层楼的百道神魂。”
品控，是后厨最后一道底线。
哪怕再老道的厨师，都无法在失去五感的情况下完成呈现给客人的食物。
凭借经验、努力装逼也行不通。
她刚完成的这次烹饪，只是作为一次有趣的尝试，但不再是以厨师的身份。
苏渔站在锅后，丝毫不后悔，“失去五感，就不足以招待客人。”
她丹田元婴已经换下了厨师服，换上平日的月华纱裙。
这代表了某种身份的蜕变。
萧牧歌的目光落在她闭眼的洁净小脸上，仿佛从未认识过她。
至少，他从未看过这样坚毅的表情。
“所以，这就是我的答案。”
秘府之中，数道暴戾神魂冲向她。
萧牧歌褪下指间细布。
但百道神魂却在她面前咫尺间停住，缓缓消散。
【舍，脱去凡胎，唯有道心。】
【苏渔，哪怕我威胁你不成功就会失去五感，你还是守住了自己的道。】
【道心坚韧，未来飞升可期。】
秘府中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苏渔睁眼，看向秘府上空，就发现自己的五感已经回来了。
【我愿意向你认主。】
秘府高塔顿时将苏渔五人送出。
整座高塔都化作了一道玉饰，飞至苏渔腰间玉带，在五行灵钥旁落下。
五色光晕时不时在这七层玉塔的配饰间流转。
“九品法宝！”众人惊愕。
“二师姐，你没事吧？”杭婉儿一出秘府，就焦急朝苏渔飞来。
她在三层也看到了苏渔的情形。
“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吗？”
苏渔微笑，朝她颔了下首，“能听见，师姐没事。”
“欸，大师兄呢？”郁东转头往向四周。
已经在千里之外承受雷击的萧牧歌，重新在指间绑上细带。
【……道君，那些神魂不会伤害她，你刚竟然还差点在那里出手。真是的，秘府都承受不住你的雷劫……】
萧牧歌沉默。
但很快碧玉龟在他识海跳了跳。
【快回去，我还想尝尝道君的一半手艺！】
“…………”
萧牧歌回去时，杭婉儿正在分食苏渔跟他共同完成的‘夹生版’海鲜烩饭了。
苏渔不愿拿出来给客人。
但一起出生入死多次，杭婉儿几个师弟妹早已如同她的家人。
让家人试菜，苏师傅可没有底线。
萧牧歌回来，正见到杭婉儿舀了一大碗烩饭。
红润酱汁包裹着每一粒短米，颗颗晶莹完整，谷米上还堆着只只肉质饱满的蛤与剔透爽弹的弓虾，热腾腾的很。
杭婉儿用她专属的长柄大木勺，舀得满满，谷米连同取出的蛤肉，一起塞进嘴里。
啊一口，她就闭眼。
谷米吸饱了鲜美肉汁、鱼虾高汤、与灵植的清新复合味道，一入齿间，就随着热气在舌尖层层绽开。
咬下去——糯糯……但一瞬咯嘣磕牙。
硬邦邦！
“生的。”
杭婉儿捂住牙，不敢置信。
看向苏渔，又看向大师兄。
“我吃出来了，果然是两个人做的，这东西一半好吃，一半不好吃的。”
萧牧歌：“……”
他都是按照她吩咐的操作。
苏渔笑了，让他们拿过来，她尝了口。
确实许多人不喜硬芯口感。
她仔细挑出蛤肉跟虾，就将烩饭重新调味，又加高汤，入锅重新炖煮。
等一盘加工后的软糯糊化烩饭出锅，杭婉儿尝了口，双眼就晶晶亮地陶醉。
“嗯，还是这样好~”
话音刚落，六道丹晕从天而降，落到她碗中。
杭婉儿吓了一跳，“怎么我吃了一口才有丹晕？”
食客与食客间，也有不同的口味喜好。
没有一成不变的菜谱，也没有能永远依仗的烹饪经验与技巧。
只有满足面前食客的需求，让她觉得好吃，美味才成立。
苏渔一息踏入元婴巅峰。
元神凝练在即。
萧牧歌望着她，按着斗笠，尝了口内里结实的海鲜饭。
【……真的……不咋地……】
【道君下次继续努力。】
碧玉龟也不喜欢这硬邦邦的米。
“……”
*
十日后。
“走，我们两个去南浔。都怪那梅有德，打开的魔界通道也太小了，挤了半天，才挤出来我们几个！”
“快了，最多三十日，通道就能完全打开。我们先充当万魔大军的斥候！”
两个魔族扛着一把大刀，身上或多或少漆黑魔气缠绕。
他们披着黑袍，将帏帽戴上，遮掩一切，匆匆赶路。
其中一个最为魁梧高大的黑袍者，魔桑更是飞快前行。
他信心十足。
他是魔族读书最多的魔。
来之前，就已经将南浔千年事迹都通读了一遍，就连苏渔何时入山，过去喜欢在哪家灵衣铺子购置都调查地一清二楚。
他，魔桑，将是本次潜入人界的最称职卧底。
他对南浔与苏渔了如指掌，一定能在魔主带大军降临前，找到最佳攻入的方法。
但刚接近南浔山群，扛刀的二魔就嗅到一股诱人喷香的气味，不由停住。
就见几只金丝鹦鹉，盘旋在空中。
“苏大师五行秘塔。”
“请各位先行取号。”
“预计前方还有391桌在排队。”
魔.了如指掌.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