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饮从沈氏的院子里出来后, 俊脸上紧绷的怒容仍是没有消散褪去,东昉小心翼翼地上前伺候,却听得傅云饮冰冷刺骨的声音响起:“她在哪儿?”
她?东昉乍听得此话却没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略思索了一阵才说道:“莹雪姑娘在老太太的院子里。”
未等东昉搭话, 傅云饮立刻头也不回地往佛庵堂的方向走去。
他脚步沉重, 脑海里不停回想着方才沈氏递给自己的那封家书上尖锐的措辞。
自小到大便是这般。
父亲严厉, 无论自己课业好与不好, 一味地只知训责驳斥自己,小事倒还好些, 大事便搬出宗法人伦来压着自己。
母亲性子强硬狠辣, 除了婚事让自己做了回主外,凡事皆得顺着她的心意。
一有不从,便又会闹出一番鸡飞狗跳的事端来。
自己一门心思地拥护大皇子殿下,不正是想靠着自身的本事建功立业,将来能自己做自己的主儿吗?
傅云饮心内郁郁, 分不清此刻蓬勃的愤怒是因父亲母亲的霸道□□而生,还是为不能将莹雪抬为姨娘的遗憾而生。
自己早已答应了她,如今这般言而无信,岂不是自个儿打自个儿的脸?
他总要想个法子才是。
镇国公老太太的院子占地相当横阔,因着傅云饮求情的缘故,她单辟了西边一间两进的小宅子给了莹雪一家。
宅前还有一块耕地供人开垦劳作, 王氏瞧着这小宅子窗明几净, 摆设齐全,又兼挂名在一等国公府的名头下, 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欣喜。
“雪儿, 那世子爷当真待你这般好?”丝竹性子大大咧咧些, 瞧着这小宅子精致宽敞, 便忍不住问道。
王氏却打了他的嘴,一脸爱怜地拥住了莹雪,道:“你妹妹小小年纪便来了镇国公府上伺候人,又是个不上不下的身份,好容易才将咱们拖家拽口的从刘府里迁了出来,也不知受了多少苦楚,你又说这等子话戳她心做什么?”
莹雪一朝得了天伦之乐,自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说些让父母亲人担心的话,她笑道:“世子爷待我极好,镇国公府上的人也都是明事理的和善人,爹娘与哥哥姐姐都安心住在这儿便是。”
方大行动不便,仍躺在里侧的炕上,他道:“且问问府上的主子何时有空才是,我们好去谢恩。”
默不吭声的莹雨则将一件别致的小褂子递给了莹雪,温声道:“瞧瞧合不合身?”
莹雪接过那褂子,杏眸中蓄了许久的热泪竟一股脑儿地涌了出来,她泪眼盈盈地望着莹雨,艰难地叫了一声:“姐姐,我……”
莹雨却自是展颜一笑,若让莹雪来点评,姐姐这等淡然中透着三分文雅的笑容才称得上摄人心魄。
“傻子,还不快穿上试试?”
王氏见大女儿难得喜悦,也连忙上前凑趣道:“咱们家受了世子爷这等恩惠,总不好当真靠他养活,我已想过了,让你哥哥去世子爷跟前做小厮,让你姐姐和你一处去做丫鬟,我还是做回先前的老本行,去外厨房做活吧。”
王氏笑得憨厚,莹雪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回答,好在没过多久,宅子外便响起了东昉的声音。
莹雪讶异,便抢先一步迎了出去,一抬眼便瞧见了立在自家门前的傅云饮与东昉。
东昉仍是那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傅云饮却脸色阴寒的吓人。
莹雪一瞧便知这位爷又是在哪里受了闲气,生怕自己的家人会不小心犯了他的忌讳,便迎上前去与傅云饮行礼说道:“爷怎么来了?”
傅云饮见到莹雪后,紧绷的神色一松,只笑道:“难道我不能来?”说着,便要走进眼前这座两进的宅子里。莹雪却挪动身子拦住了他,脸上有几分难堪之色:“爷,奴婢的家人都性子胆小,若是不慎冲撞了爷……”
傅云饮沉下了脸色,轻轻将莹雪推开,只道:“爷是这般蛮不讲理的人吗?”
况且方才他立在屋外已是听了许久莹雪家人的相谈之语。
虽是出身卑贱的奴婢,可那些家人间相依相偎的孺慕亲情却做不得假。
思及自己与父亲母亲间的相互猜忌与斗法,傅云饮的心头便漫上了些苦涩之意。
高门权贵是好,只是在锦绣膏粱里待久了,连至亲家人间相处都沾染上了几分心机手段。
傅云饮存了这等心思,待王氏、方大等人便极为客气,赏下了不少银钱吃食,并说道:“不必去府里伺候,只记得替我好好照顾乳母便是了。”
东昉怕王氏一家人听不懂傅云饮话里的深意,便笑着解释道:“大娘,大伯,咱们世子爷的乳母就是冯大娘,就住在你们这宅子的隔壁,你们且记得时时刻刻去照看她便是。”
王氏并不是那等愚笨的夫人,已是明白了傅云饮与东昉话里的深意,世子爷的那位奶娘必是身份特殊,亦或是与府里哪位主子多有龃龉。
总之,世子爷花了那么大的工夫将她们一家人弄进了镇国公府,便是要她们好好服侍照顾冯大娘的意思。
王氏本就与冯大娘熟稔亲密,这等活计自是得心应手。
王氏和莹雨自是可以不分日夜地照料冯大娘,可丝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却不好整日待在家中无所事事。
他便壮着胆子开口道:“世子爷,您可缺小厮或是护院?”
傅云饮瞧了丝竹一眼,见他生的清秀又口齿伶俐,一时便笑道:“并不缺人。”
丝竹哭丧着脸埋下头,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落寞。
东昉却朝着他挤眉弄眼道:“这位小哥,你们如今一家皆是良民了,何必总想着做奴仆的营生?不拘去外面支个摊亦或是做些小本生意都行,哪儿还用问过我们爷呢?”
这话正中傅云饮心坎,他知晓莹雪思念极了自己的亲人,便悄然走了出去,欲给这家人留下些独处的时间。
只是在路过莹雪身边时,傅云饮不忘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二门落钥前回来。”
这便又是要留宿在她房里的意思,莹雪红着脸应下,恭敬地送走傅云饮与东昉,又与王氏、莹雨等人亲亲热热地说起了体己话。
入夜时分。
莹雪脱了力后歪歪斜斜地躺在床榻上,她心里愤懑不已。
今日的世子爷似是格外爱折腾人,都闹得了这个时辰还不肯歇息。
傅云饮净了身回来后,便顺势将莹雪揽进了怀里,一边轻拍着她的脊背,轻声说道:“答应你了的事,我定是要做到的。”
莹雪疲惫到了极点,连手都懒得抬一下,朦朦胧胧间听得傅云饮俯在自己耳边说了些什么,可却也没往心里去。
翌日一早
老太太要去大国寺上香一事传遍了整个镇国公府,连带着沈氏院里的小丫鬟们也纷纷聚在一起小声议论了一番。
“老太太要出山了,咱们太太可要第一个坐不住了。”
“这是为何?”
“老太太从前可是雷霆手段,你当国公爷房里的两个姨娘是怎么来的?还不是太太斗不过老太太,硬被塞进来的。”
“怪道呢,太太这般在意那两个姨娘,却不敢出手整治她们。”
沈氏却没旁人想的这般方寸大乱,她理完府里的大小事务,便亲自去了佛庵堂询问老太太出门的仪仗,一切备妥后方才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山嬷嬷却知晓自家主子心里可没有面上这般气定神闲,便道:“太太,国公爷快回来了,您忍一忍便过去了。”
沈氏自嘲一笑:“几十年都忍过来了,还怕这一时的工夫?我如今的心头大患,只是那个贱婢罢了。”
“可她如今被安置在老太太院里,我们可插不进去人手。”山嬷嬷道。
沈氏不急不缓地抿了口茶,声音里透着几分怡然自得:“我不急,难道我还会死在那老虔婆前头不成?”
这话山嬷嬷却不敢接。
傅云婕的腿伤将养了几日后,如今下地行走已瞧不出异常来,她听闻祖母要带着刘婉晴去大国寺上香,便去佛庵堂撒了会儿娇,磨得老太太答应了她一同去大国寺上香的要求。
沈氏这个主母本也该一同前去,可她推说头风发作,便留在府里料理家事。
老太太邓氏从前是忠勇侯家的嫡长女,年轻时整治下人皆是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阔别十数年,仍是余威不减当年。
随侍去大国寺的奴仆小厮皆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一路皆殷勤地伺候着。
老太太关氏虽已年过六十,瞧着却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顶上佩着一条嵌着祖母绿宝石的环纹扶额,眼梢微微上扬,露出几分矍铄精明之意来。
刘婉晴与老太太坐在一辆马车里,忙前忙后地为关氏伺候茶水,连关嬷嬷也忍不住叹道:“再没有大奶奶这般有孝心的人了。”
关氏也目光慈爱地望着刘婉晴,大有从她身上觑见自己早逝女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