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瀚循声找过去,部落里原本各个蒙古包外都有大片的畜栏,冬天要替牛羊和马匹遮风挡雨,同时储存干草。
现在眼前的牧畜极少,相当多的畜栏里是空的,有牧畜的也是骨瘦如柴,瘦弱不堪,牲畜身上的毛发都结了柄,散发出一股股恶臭。
储存的干草几乎要见底,这些大牲口都在忍受饥饿,看到有人过来时,几头母牛哞哞的叫唤起来。
“今冬人力严重不足。”银锭道:“我接到的报告也是这样,各处都在缺人手,干草不足,牧畜开始死亡,各处饥荒缺少吃食,人们宰杀大量的公牛公羊,只留下母的将来配种产仔,也可以挤些奶出来充饥……”
张瀚没有出声,他继续向前走着,掀开了一个蒙古包看进去。
这里头似乎是一家三口,一个小女孩躺在被褥底下,似乎已经奄奄一息,脸颊烧的通红,一个妇人侧躺着,一动不动,一个七八岁大的小男孩原本是仰躺着,侧身看到张瀚等人之后,不知哪来的力气,腾的一下跳起来,手一伸便抽出一柄小刀,向着张瀚等人冲过来。
张瀚手一伸,将小孩的两臂按住,看到了小男孩眼中如狼一般的眼神。
“你不要慌。”张瀚用蒙语道:“我们不是马贼,我们来帮助你们。”
“你们这些汉人,强盗,马贼……”
小男孩哪里肯信,两眼中满是仇视的目光,他开始踢打张瀚,哭骂起来。
张瀚转头对蒋义道:“这小孩说他父亲被我们关起来,不知音信,你记着叫人打听一下他父亲在哪里,给他确切的信息,叫人带口信回来。”
这番话起了作用,狼一般的小孩镇静了下来。
这时随行的军医过来,在躺着的母女二人身上检查一番,说道:“没有大碍,应该就是冻饿引起的,有些发烧,我给她们煎一些退烧的药,一会再给她们吃点东西就好。”
张瀚点点头,说道:“各部分散去这些毡包检查,帮助生病者,把行粮拿出来,支起锅子煮一些热食,分给牧人……”
张瀚又走了几个蒙古包,大致都是和第一个差不多的情况,多半是妇孺,而且多半在病饿之中,如果再晚来一两天,可能看到的就是整屋的死人。
少数的男丁竟然多半不在,张瀚叫人打听了一下,原来是被托博克台吉征调过去行冬围打狼去了。
“个狗日的。”蒋义骂道:“这边人都要饿死了,还强行把男子征调去打个卵子狼!”
张瀚皱眉不语,现在这种情形,叫他有些左右为难,他只对银锭道:“此次事情,还好你禀报的及时,没有铸成大错。”
银锭轻轻点头,有张瀚亲眼看到这边的情形,想必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来解决问题……银锭突然感觉浑身疲惫,有些想哭……他坐了下来,从雪堆下面拔出几株枯草,放在嘴里嚼了起来。
今次这件事情其实银锭也是冒了极大的风险……李氏在坚持叫他禀报时也是做好了一切打算,张瀚向来给人宽厚仁德的外在形象,然而李氏和银锭也知道他做事是不太讲情面的,真的触犯到了张瀚处置蒙古人的大局,恐怕张瀚是不会讲什么朋友情面的,那个时候,说什么也晚了。
最坏的结局是丧命,银锭在此之前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
好在结果很好……看到张瀚叫人支起锅子煮热食,食物的香气弥漫开来,昏黄的穹顶之下冒起了阵阵白烟,银锭心中感觉无比的欣慰……从眼前的一切看来,未来蒙古人会是什么样的待遇可以确定下来了,这叫银锭感觉无比的安心。
“叫人拢在一起,排队领吃食。”张瀚有些疲惫的吩咐着蒋义,看着护卫们忙碌着把行粮肉干放在锅子里煮,看着那些蒙古妇孺围拢过来领取热食,看着众人眼中的坚冰和敌意渐渐融化和消失……
“银锭,”张瀚坐在银锭身边,从怀里掏出一截牛肉干,掰了一半递给银锭,两人一起嚼吃起来,张瀚道:“你恨不恨我?”
银锭道:“为什么恨?”
张瀚道:“如果不是和记,你们土默特部可不会落到现在的光景。”
“也差不离啊。”银锭闷声道:“往年也会有雪灾,一样会有不少牧人冻饿而死。在我小的时候我们已经和大明互市了,不过还是有大量穷苦牧人要仰赖台吉们的赏赐才能活的下去。更多的牛羊和马市上换来的粮食和蔬菜都是归台吉贵人们拥有,普通人还得忍饥挨饿。听老人们说,以前没有开马市,到了冬天没办法,熬不过去就到南边打草谷,抢汉人的粮食和衣袍回来过冬……其实去抢也是大头归我们这些台吉,我们吃肉,牧人只是喝汤,不过总好过什么也没有……”
银锭说完,抬头看着张瀚道:“不恨你们,我们蒙古人做的恶事也当真不少,当有此报。况且,这一次的战事也是我们挑起来的啊……”
张瀚微笑道:“你见的明白……仇恨确实可以消弥掉,其实这几十年双方的仇恨已经淡很多了。要是在五十年前,我们大同那边的人恨不得把你们全杀光,你们的祖辈隔几年就南下,一南下就是烧杀抢掠,大同那边几乎每个卫所,每个州县,每个城镇,每处乡村你们都欠下血债,一次杀万人以上的战事已经记录不过来了……这几十年来还是以和为主,这次战事我们又没有吃亏,底下的人也不怎么恨了,不然的话,银锭你以为我的手下都是一群善男信女?早就有人叫着要把你们这边的人都杀光,只要地,不要人了。”
“只要地,不要人……”银锭嚼着肉干,摇头笑了起来。
张瀚笑道:“还好我没这么蠢,人才是最宝贵的财富,当然,得是一心和我们一起过日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