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阵喧哗,主持人看完后心有所感,轻轻拍着手:“‘我的生命中,有两件最重要的事,物理和她。物理给了我在黑暗中思考的能力,而她,给了我光明。’这段话,曾经被网友戏称为二十一世纪最佳情书模板,但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其中真正的含义。”
“是,就连我的名字,也与此有关。‘忱’字,是指热情和真诚的情意,我父亲说,很像是驱散长夜的初阳。我的小名叫‘晨晨’,也有此意。”
……
这个访谈整整进行了一个半小时,一周后,收视率突破了该节目的历史纪录,网上掀起了一阵现代人对于爱情的思考与探讨。
六十年后的今天,随着社会与经济的发展,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泾渭分明,离婚率越来越高,相亲也越来越普遍。于是,这种至死不渝的爱情给予万千网友的内心非常剧烈的一击。
一周后,节目播出后的当天晚上,李忱正在北京的家里准备和丈夫一起吃晚餐,却接到一通电话。
是该节目的主持人舒雪,她并非通过节目组联系的她,而是用的私人电话。
“好,那就七点吧。”
一小时后,中关村某咖啡厅。
李忱到的时候,舒雪已经在那儿了。她今天没化妆,头发也随意地扎在脑后,脸上也有了一些斑和皱纹。
李忱一怔,险些没认出来。
舒雪倒是早就看到了她,冲她招手:“这儿。”
两人年纪相差十来岁,之前一起录过一起节目,相谈甚欢,这会儿丝毫不拘谨。
“我应该比你要小十一岁,可以喊你一声李姐吗?”
李忱愉悦地点点头。
其实她的性格,和李惟和张蔓两人都不像,可以说是从小皮到老,也最爱交朋友。
上次在访谈时装了一个半小时的端庄优雅,装得她脸都僵了。
“当然可以,小舒。”
“李姐,我今天找你来主要就是因为你上次访谈中,后面说的一句话。你说,诚然你母亲非常爱你父亲,但你父亲对她的爱,是你没法形容的深厚。“
”因为节目时间有限,你好像也不愿意多谈,节目里就几句话带过了。但我后来实在是心里痒痒,辗转难眠,所以冒昧联系了你……这种感觉就好像追了一本小说,却没看完结尾。”
李忱难得笑得爽朗:“小舒,没想到你到了这个岁数,还这么八卦。”
舒雪眨眨眼睛:“我这个年纪怎么了?八卦是人类的天赋!”
也是,现在这个年代,年龄除了能改变外貌,对于每个人行为的约束少了非常多,那些‘老年人就应该怎样怎样’的刻板印象,似乎早就不复存在了。
北京街道上,穿着吊带衫、短裙的老太太,还有脖子上挂着耳机和球鞋、准备去健身房的老头比比皆是。
李忱笑得露出一口白牙,不吊她的胃口:“其实我上次不说,实在是觉得,那些事情有损我爸的形象——”
“如果这个世上妻管严也有奖项,我爸肯定能再拿一个诺奖。”
舒雪听完,“扑哧”笑出声来:“妻管严?不会吧,李老先生吗?”
“真的,我外婆跟我说,在我六岁那年,我爸获奖之后,我妈突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脾气越来越大,动不动就对我爸颐指气使的。但他俩真的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我还记得我十五岁那年,我们三个人某个假期回国,一起去爬黄山。下来的时候,我妈说她想锻炼身体,就拍板决定不坐缆车。但是她走到一半又爬不动了,后来都是我爸背她下来的。”
“四十多岁的人了,背着老婆下山,一边背,还一边挨骂。我妈就骂他,明知道她爬不动,也不劝她坐缆车。我跟在他们后面简直听得匪夷所思,这还讲不讲道理了。结果我爸,唉,心甘情愿地挨着骂,不仅得认错,还得哄她开心……”
“……”
“还有一次我印象特别深,我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会儿我妈怀了我弟弟。那次好像是我印象中,我爸唯一一次跟我妈说了几句重话,原因是我妈又一次出门没看天气预报,结果感冒了。”
“明明是我妈理亏,怀着孕还总趁着我爸工作的时候,出去瞎溜达,又不带伞……但是,就因为我爸说了几句重话,他后来跪了三个晚上的键盘……”
舒雪听到这里,真的是有点震惊,一口咖啡卡在嗓子里:“我的天……”
跪键盘?不是吧?这和李老先生的形象也太不符合了吧?
“没骗你,真的是跪键盘,每次跪坏一个,我妈就面不改色地继续在amazon上下单……”
年纪大了,语速变慢很多,李忱一边说,一边喝咖啡润润嗓子,声音忽地低了下来。
“不过要说我爸有多爱我妈,我是在我妈去世后的那三年,才彻彻底底地感受到的。”
“我妈比我爸早走三年,她去世前一个月,我爸每天乐乐呵呵地在医院里陪她,那么一个严肃的老头,那段时间居然笑得比往年一整年加起来都多。”
“我妈临终前有一天,好不容易清醒过来,忽然避开我爸,让我和我弟之后千万注意他的精神状态。”
“我们都很紧张,但我妈去世后那段时间,他表现得完全像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睿智老头,和我们说话、和学生交谈的时候,思维清晰,逻辑敏锐。然而,我们后来发现,他其实是不正常的。有一些事,我现在想起来还是心里难受。”
“他那会儿也九十了,年纪实在是很大了,腿脚不方便,其实已经很多年没亲自下过厨。但那段时间,他又开始下厨。”
“起初是有一天早上七点多,我看他在厨房里煎了两个鸡蛋,分别放在两个盘子里,煎好之后就端到餐桌。我还以为是给我煎的,结果等我走到餐桌旁,就听到他对旁边的空椅子说,‘蔓蔓,今天是你最爱的单面太阳蛋,快吃吧。’”
“后来他又背着我们,偷偷开始做一些我妈爱吃的川菜。我那天杂志社有事,还是家里阿姨告诉我的。”
“家里油烟机是遥控的,他没找到遥控器,于是一边炒辣子鸡,一边呛得流眼泪。后来,他一个人坐在餐桌边上,一边吃着辣子鸡,一边给旁边的空盘子夹菜,还仔仔细细地把里面的辣椒和花椒全都拣出去……”
“有天早晨,我爸没出来吃饭。我敲我爸的门,他开门之后对我说,让我小声点,我妈感冒了,在睡觉。我愣在门口,眼睁睁看着他走到床边,轻轻拍着空无一人的被子喃喃自语:‘蔓蔓,睡吧,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他还有一次,吃晚饭的时候,笑着跟我弟说,让他工作空了,来年春天的时候,带他跟我妈去一趟江南,还说他觉得两人年纪都大了,太折腾,是我妈嚷着非要去。后来,第二年春天,我弟请了假想带他去,他却已经病重了。”
李忱说到这里,有些哽咽。
“他对任何人都是正常的,只有我妈……我们都知道,他年轻时候的病复发了。但直到他去世,我们都没敢告诉他这些。大概他去世之前,还是幸福的吧。”
……
没有人知道,老先生临终之前的那一个月,曾经清醒过来。
他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他爱了一生的那个人,已经离去了三年,而他,也即将去找她。
——人间如广袤宇宙,而我这颗星球,总算圆满地完成了最终的演化。能够活在这世上,拥你一生,我何其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