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钲果然道:“西域的羊,我不说尝了个遍,也差不离。这些羊,不拘是哪里产的,味道都极鲜美,其实最适合白煮。细细嚼之,有鲜甜之味。若是烤了,全然失去了风味,只余下肉味,反而尝不出那种特有的甜来。”
梁守常“咦”了一声,奇道:“可我这一路行来,都说烤全羊最好。”
武钲嗤笑了一声:“行路商人,路途艰苦,口中无味,自然煎烤烫炙,怎么厚重油腻怎么来。他们如何品得其中细味?”
这一番话倒说说得有些道理,然而此时羊已经烤上了这时张昙道:“此地多产羊,烧烤白煮,尽可一尝。梁二哥若想换个口味,改日我命人烹好了请你来尝一尝。”
“那便先谢过张妹妹了。”梁守常拱手笑向张昙道了声谢。
夜幕渐渐降临,当天空中最后一丝光亮逝去后,夜色迅速笼罩了山村,唯有院中熊熊篝火,时时迸发火星。烤了这一时,羊肉的香味渐渐弥漫。
篝火,烤肉,葡萄酒,这些大概正合了梁守常对西域的想象。他起身想下去亲自上手烤一把,邀了一回,张昙自然不沾这些,笑着摇头,武钲又未痊愈,梁守常也不客气,当即走下木廊,接过沉重木棍,慢慢旋转烤了起来。
此时廊上只余张昙和武钲二人,看着庭中一方火光和众人晏晏笑脸,武钲忽然转头向张昙笑道:“我倒不知,不过两三日功夫,张娘子与梁公子便熟稔至此。”
张昙闻言不悦:这是武钲第二次做如此之语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仔细看着武钲。火光下的眼眸总是格外明亮的,叫这样的目光看着,饶是武钲向来在女子面前游刃有余,也几乎下意识地想要移转目光。然而他到底脸皮厚,只带着如常的笑容看着张昙,道:“张娘子为何如此看我?”
“其实我常疑惑,认真说来,你也可称得一句知书识礼,可为何所思所语,却又背离千里?”张昙慢慢道。
武钲一怔,一时竟没有说话。许久,就在张昙转过目光,重新看向庭院时,忽然听武钲道:“张娘子既如此说,想来是觉得你,和梁公子是同路人?”
这句话说得不伦不类,然而张昙只轻轻撇了他一眼,并未言语。她的态度明显,而武钲丝毫不受影响,又道:“我没有说准确,我是说,张娘子可是觉得你,你们,你们高昌人,与梁公子,东土人是同路人?”
“什么意思?”张昙问道,然而转眼她已然隐约明白了武钲的意思。
武钲也知道她明白了,也看着火堆道:“所谓背离千里,端看你是站在何处。若如张娘子一般,身为西域人,却与东土礼教作准绳,那看我,确实背离千里。可若是你站在西域人的位置,再看我,难道还觉得我背离千里吗?”
张昙不想回答这样的问题,却奇道:“既习其礼,既用其文,却不受其义,难道武公子是把这礼仪文明当做了皮袍,寒冷时穿上,天热时便脱下吗?”
武钲大笑,不由拍手。庭中此时众人笑语纷纷,他这番动作却也不大引人注目。他这时才向张昙真心实意叹道:“我有些时候确实想不清楚其中关系,小娘子刚刚一言,却恰合我心意。可惜此时无酒,不然当浮一大白。”
张昙不想理会他。
然而武钲不受其冷淡,过一时又道:“不过我倒也能明白你们高昌人为何会做如此选择。”说着,他又向张昙问道:“张娘子,自高昌这一路走来,沿途各国风物,你看了可有何感受?”
“武公子今日倒很有闲聊的雅兴。”张昙淡淡嘲道。
武钲不理会这嘲讽,自顾自道:“我来回走了两遭,这两遭之后,我肯定了一件事:以高昌至照城这一路风土,若东土实力足够,有心攻入西域,西域各国的覆灭,只在顷刻之间。何况,如今东土人还起了心思。”说着,他向火堆旁的梁守常微微点了点下巴。
庭中,梁守常正翻转手中的木串,火光映亮了他的眉眼。
“何意?”张昙问道。
武钲靠在栏杆上,仰着头看着夜空。可惜今夜无星光,他看了一时,转头向张昙道:“你就未想过为何偏偏在此地碰上了梁公子?”说罢不待张昙回答,又道:“你可还记得,咱们刚进山时,站在山岗上,老叔给你讲解的四方?连接四方者,为控守之地。梁公子说他入山赏玩风景,呵,”武钲摇了摇头,“也只好骗骗你们女子。”
听到现在,张昙已然明白,加之武钲最后一句让她不喜,便微微一笑,也转头向武钲道:“武公子既于山川地理如此有研究,可曾想过一个问题?”
这回轮到武钲看她了。
“若论山川地势,东土境内山势综复杂更甚我西域,可东土境内朝廷一统,东西合纵,南北交联。反观我西域,千年以来,可曾有一国家统一这白山南北?武公子可曾想过这是为何?”
这何尝不是武钲日常所想呢?然而他并不回答,只笑看向张昙道:“小娘子请说。”
张昙自然要接着往下说:“其中缘由,不过仍是风土二字。东土境内,风雨调和,土地肥沃,可蓄养人民。反观我西域,砂砾之地十之居五,山地居其三,余下草原不过十之二也。雨水既少,冬季漫长,以如此土地,能够蓄养多少人民?人民既不够,又有何利来促使南北统一?”
武钲垂眉靠着,闻言不过微微一笑。
此时庭中忽然起了喧嚣,原来是羊身上的羊油受了炙烤,滴落在柴火上,溅起一蓬火星,随风飘散,惹得人躲闪大笑。
张昙看着他们,淡淡道:“便是东土起心想探究西域地形又如何呢?如今商路畅通,往来便利,今日一个梁公子,惹得你警觉,可知这往来的东土商人里,难道没有此等人?再者,东土与西域相距千里,东土若想操起一支大军,辎重,粮草,其中耗费非小数。便是东土富足,且要好好打打算盘,何况东土如今安定不过一个甲子。再者,便是东土控住了西域又如何?汉时难道没有先例吗?数百年过去,不仍是我们过我们的,他们过他们的?”
武钲一怔,又一笑:“张娘子这番话,真可当得一句安之若素。”
“难道武公子还有其他见解?”张昙反问道。
武钲虽暂时没有,却不能接受张昙的看法。这大概正是男子与女子之间的差别:女子身负生育之能,于是相信绵延的力量;男子虽身强,却只有一世,于是总不肯以数百年后的胜利来安抚此刻的焦虑和不安。
两人之间一时没有再说话,这时梁守常端着一个盘子上来,里面是片好了的烤羊肉,笑道:“终于烤好了。张妹妹等饿了吧?”
张昙站起来接过,笑道:“不算饿,还劳梁二哥端过来。”
“那里烟火气大,你又是女子,总不好和他们一般抢,我便先端给你。”说着梁守常向武钲道:“武公子,你怎么呢?是坐在这里吃,还是下去一起?”
武钲也站起来,笑道:“自然是要一起的。”
于是二人走下木廊,围着火堆余烬席地而坐。店家拿来了自家的葡萄酒,没有琉璃碗,只有粗陶,然而这不妨碍一人满载一碗,相互举杯,酒汁涩而甘甜,羊肉肥嫩饱满,肉香浓重。这一夜虽无星,然而酒液浮荡,压倒星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