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三十五年腊月初七,黄道吉日。
虽然距离过年还早,但绍兴城中却一片张灯结彩的忙碌景象,其热闹程度丝毫不亚于过大年。
但与过年那种大众的节日不同,今天全城出动,只为了一个人的婚礼——绍兴父老的骄傲,前无古人连中六元的现任苏州同知兼江南市舶提举司提举,沈默沈拙言,要在今天赢取殷家大小姐为妻!
而且是皇帝赐假归娶!建国迄今已经一百七十余年了,这才是第二回!在绍兴父老看来,所有绍兴人都与有荣焉!也都愿意亲身参与这场注定写进历史的——隆重婚礼!
既然是皇帝赐假归娶,绍兴府和下属两县就得齐齐动员起来,从几天前就开始准备。有人要问了,不就是结个婚吗,为何要如此兴师动众?因为前来道贺的人太多了……先说官面上的,江浙两省的官员,自总督胡宗宪,浙江巡抚阮鹗以下,来了二十一个知府,至于县令更是过百五十人。再加上以俞大猷和卢镗为的军方二十几员将领,还有以黄锦为的三十几个守备、织造、镇守、监场、采办、粮税、矿税太监,光这些人及其随从,就达到两三千人。
但这还不是大头,还有江浙两省大户乡绅,甚至还有从福建、山西、山东赶来道贺的,足足有五百多户……加上其随从,便是四五千人。
最离谱的是,甚至还有十几个金碧眼的西洋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他们的目的显而易见,都是冲着沈默这个市舶提举司提举的名头来的。
最后加上亲朋好友,本省名流,足足要一千桌还得有零头!
要开这么大的宴席,肯定是得请酒楼来张罗的。对于绍兴城的酒店来说,买卖倒是一桩好买卖,可是当府里把这事儿跟各家酒店的老板一说,大家却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彼此干瞪眼,谁也不敢接下来……上百桌的宴席,就已经是能张罗的极限了,现在桌数翻了十倍,还有那么多的达官贵人,出了篓子谁担得起?其难度何止增加百倍?
但这不是请求,而是命令,想干也得干,不相干也得干!
没办法,十几家大酒楼的老板联手接下这活,并推出个叫柴守礼的老板当大拿,负责居中组织调度。
先是场地的问题,一千多桌宴席,这是任谁家也张罗不开的,只好将城隍庙前的广场暂时清空了,在那里摆开宴席……桌椅方面也是个问题,就是把绍兴城所有的酒店搬空了,也不过七八百套桌椅,没办法,只好各家各户的去借。好容易凑齐了一千多副。
将盛菜用的餐具杯具、炒菜的锅铲也一体备齐后,却现厨子太少了。只好又请了临近四个府的一百多名厨子,还配了一千多名帮厨,这才解决了人手问题。
至于食材……一船船的猪羊菜蔬从全省各地驶向城隍庙前的码头,就在码头上卸下来,当场处理,制备成各色菜肴的原料,等到这天使用。
好在不是夏天。
等到初七这天早晨,码头上热火朝天的忙碌起来,变成大的露天厨房,从上午开始,宾客们66续续到场,离吃饭的时间还早呢,也不能让人家客人干等着,所以请了昆山的名戏班子,待宾客稍微多些,便开始依依呀呀的唱戏,给先来的客人解闷。
大概临近中午的时候,大人物们才6续到齐,等新任东南总督胡宗宪,新人浙江巡抚阮鹗,布政使、按察使,以及各位知府大人出现,场上近万人齐齐问安后,大人们就坐。那一身簇新礼袍的会稽知县,便高声扯一句道:“开席!”
那些帮厨的伙计们便端着一个个长条盒子,将一盘盘冷拼送上酒席,但这些东西主要是做样子好看的……虽然今儿艳阳高照,虽然绍兴冬日不算太冷,但毕竟是腊月了,谁也不愿意吃一肚子凉,都巴望着热菜能赶紧上来。
其实那声‘开席’一喊出来,早就等在那的厨子们,仿佛接到命令的士兵,立刻开始噼里啪啦把食料下锅,煎炒烹炸、熘汆烩炖,转眼便装盘上菜!流水般的供应着热腾腾的菜肴。
因为宾客档次不同,菜品也当然不同,这次共有上等鱼翅二十席;中等鱼翅五十酒席;次等鱼翅一百席;再次一等直接没有鱼翅,但海参鲍鱼尚在;等到最次一等就只有鲍鱼了。
每一档酒席在用料上肯定有差别,但还是厨师的手艺决定了酒席的档次。以那最尊贵的鱼翅为例,下等的是满桌人一道‘翠盖鱼翅’,一个细瓷大冰盘,上面整整齐齐铺上一层四寸来长的鱼翅,下面大半是鸡丝、肉丝、白菜垫底,既不烂,又不入味。纯属中看不中吃,明显是厨子本身没做过鱼翅,现学的冷盘。
中等的‘大排翅’就好很多,上等的‘小包翅’更是可以称之为美食了,显然是出自鲍翅楼的师傅之手。
至于供应主桌上的大人物们的鱼翅,又是另一番情形……虽然也叫‘翠盖鱼翅’,可从用料到做工,就截然不同了!选用上品小排翅好,用母鸡汤文火清炖,到了火候,然后用大个紫鲍、云腿,连同膛好的油鸡,用荷叶一块包起来,放好作料来烧。大约要烧一个时辰,再换新荷叶盖在上面,上笼屉蒸一刻钟,再另换荷叶盖在菜上上桌,这才是真正的翠盖鱼翅。
不过这样菜肴非得大厨才能大拿,也只有这些最尊贵的客人才能品尝得到。
沈默这个新郎官,乌纱帽上插着大红花,跟着一身六品礼服的老爹,从主桌开始,挨桌的敬酒,虽然不用喝酒,但一千桌下来,爷俩已经是腿脚软,头晕眼花了。
老爷子可以先回家歇会儿了,但沈默不行,因为冬天日短,看太阳还有一个时辰就落山了。他得抓紧时间,去迎新娘!
为什么得这个时候迎呢?因为现在是黄昏!因为‘婚礼’的‘婚’其实是个别字,正确的说法应该是——‘昏礼’。因为黄昏时分乃阴阳相交之时,此时男女结合顺应天意,大吉大利,所以称为昏礼。
这边已经昏了头的沈默穿着大红朝服,带着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的出了,那边殷家也是一片忙乱……只有若菡的绣楼里,是一片静悄悄的。
因为就在方才,若菡拜祭了亡母,免不得要呜咽哭泣一场,边上的姑姑舅妈,好容易才劝住她道:“咱们得快点了,看着吉时已近了。”
若菡点点头,擦干眼泪,通红着双眼道:“麻烦你们了。”这天对新娘子来说,是应该哭的,不哭不孝顺,所以不必在乎哭成肿眼泡什么的。
若菡她姑便手持五彩纱线,左右搓合,借助纱线的绞缝,反复在她面额上来回滚动,绞除面额汗毛……然后舅妈们帮着剪齐额和鬓角,修眉点唇扮妆起来,这叫开面整容。女子一生只开一次面,就是在嫁人这一天。
待把若菡的容貌拾掇完毕,姑姑舅妈们便端来了她的宜人冠服!这就是若菡的婚服!不是姑姑舅妈们当年穿戴的‘凤冠霞帔’,而是堂堂五品诰命夫人才能穿戴的服饰!
姑姑舅妈们痴迷的望着那头冠上缀着沉甸甸地珠翟、珠牡丹、翠云、翠牡丹叶、抹金银宝钿花,林林总总地缀物足足有几十样,单单看着就觉得目眩神迷。那大袖礼服则是真红色丝绫罗所制。霞帔上绣着云霞鸳鸯文,华丽无比……当她们好容易把双眼移开,再看向若菡的目光,竟然在羡慕之上,还有几分嫉妒。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对女人来说,一副诰命就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就是最高的追求!
很快意识到自己的不妥,姑姑舅妈们忙擦干口水,把嫉妒埋进心底,给殷宜人穿戴起来。却都暗暗誓,要让儿子孙子之类的愤图强,将来考个进士当个官,给老娘也挣一副诰命回来……就算是敕命也行啊。
刚刚给若菡穿戴完,便听到前院有‘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妇人们齐声道:“花轿临门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