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是有他的原因了。”王崇古低声道:“不说别的,单独‘擅离职守’一条罪,就麻烦的很。”这时候衣服穿好,他对夫人道:“可能会很晚,你先睡吧,别等我了。”
“是。”到了正事儿上,王夫人是不会拖后腿的。
当王崇古迈步进入书房时,便见沈默一身蓝色夹纱直裰,正坐在客座上神态悠闲的喝茶。
反手关上门,王崇古压低声音笑道:“哎呦我的沈大人,您这是唱的哪一出?从苏州跑到我们松江来了?”
“唱的你们山西梆子‘小借年’,”沈默呵呵一笑道:“鉴川公,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呀。”
王崇古笑着请他坐下道:“倒是想帮帮你,可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除了为你摇旗呐喊之外,一点办法也没有的。”他自然知道沈默是来干什么的,是以抢先把口子堵住。
“鉴川公是明白人,应该知道这场事故起源于苏州,苏州定则松江定,苏州不定松江亦不定,”沈默苦下脸道:“帮人就是帮自己,看在我巴巴的上百里路跑过来,王大人还请施以援手。”
“拙言老弟,我承认你说的对。”王崇古苦笑道:“可我松江虽然出粮,但也出大地主,能收上来的粮食本就不多,还得筹备漕粮,以及前线的军粮。”说着两手一摊道:“我就算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实在是有心无力,请大人见谅啊。”
“哎,难道真的不能帮忙吗?”沈默一脸苦涩道。
几句漂亮话,王崇古还是要说的:“拙言此言谬矣!你我乃是临府,当然要相互扶持了……”说着一拍胸脯道:“这样吧!你先在我这住下,我明天就去帮你借借看!”
沈默正色道:“多谢老哥的美意”说着摇头道:“不过借粮食这事儿,还是我自己来吧,你是本地父母官,欠下子民的人情,将来不好御下。”
见他如此替人着想,王崇古反而不好意思了,讪讪道:“没关系,没关系。”但沈默主意很正,执意不让他求人,王崇古也就顺水推舟道:“那好,松江府境内随便你借,借到多少你都全拿走!我一粒粮食也不留!”
这才是沈默这番做作的用意所在……他跑到人家王崇古的地盘上,一下拉走十几、几十万石粮食,若是不提前打声招呼,取得他的同意,王大人肯定是要不快的,这样就太不好了——因为一个王崇古虽然不算什么,但他若隐若现的那个背后庞大集团,却是沈默必须正视和重视的。
“有老哥这句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沈默笑道:“放心吧,只要苏州的麻烦解决了,松江的困境也就不攻自破了。”
“但愿如此吧!”王崇古沉默片刻,才幽幽道:“拙言,你想过没有,事情为什么会到今天这步田地?”
“因为我要开埠,”沈默冷笑道:“市舶司碍了这些人的眼呗。”
“有人说,为官应当三思,”王崇古道:“你听说过这句话没有?”
“思危,思变,思退。”沈默点点头道。
“对,”王崇古颔道:“那你想过自己的退路吗?”
“我没有退路。”沈默呵呵一笑道:“只有一条路,就是一直走下去。”
“年轻气盛!”王崇古叹口气道:“那帮人不是你一个人能应付过来的,你要是继续单枪匹马的搞下去,纵使这次侥幸过关,也总有折戟沉沙的一天。”
“大人这话什么意思?”沈默正色道:“要我现在就放弃,乞骸骨、告老还乡吗?”
“呵呵……”王崇古扑哧一笑道:“你才多大,就告老还乡。”然后分解道:“我是说,你应该联合一些强援,并肩作战,这样胜算才会大些。”
“鉴川公这话是至理。”沈默心头一动道:“只是不知,从哪里求得强援呢?”
“这个么……”王崇古缓缓道:“我倒是认识几个,可以给你引见一下。”说着又笑道:“不过现在说什么都太早,还是等你过了这一关,再找个机会慢慢说吧。”
沈默面色平静的点点头,虽然王崇古没有明说,但他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人!
那就是赫赫有名、势大财雄,远在天边也近在眼前的——晋商!
所谓晋商,就是山西商帮,他们是农耕思想占绝对主导地位的北方中国的异类,其重商文化之浓重,甚至要过最不安分的闽广一带。
能让他们放弃千年以来对土地的眷恋的,还是土地——近二百年来,山西的植被严重退化,土地愈贫瘠,再加之常年干旱少雨,土地已经无法哺育三晋大地的子民了。如果不想被全家饿死,只好想办法、找出路。当决定要出去闯出一条活路时,他们选择了往西!
因为山西人知道,如果脱离土地,就只有经商,而最好的商机,就如注定一般,出现在他们身边!
当时为了防御蒙古,朝廷立九边,驻大军于宣大一线,大军耗费粮米巨大,运输费用巨大,朝廷负担不起,便采用‘开中之法’,允许商人们向边镇军队提供粮米、布匹,以及各种所需,作为对价,可以换取盐引,到指定盐场支盐和贩运盐斤。至少在一定时期内,朝廷通过这一办法的实施,既解决了北方边镇军饷,又收到了盐税,而山西商人也因此而兴起。
在走西口的过程中,山西也形成了一批富晋大户,他们培养子弟读书,官商结合,进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以至于近年的扬州盐商,原籍几乎全是山西——将其余竞争对手挤出扬州,可不是仅靠商业手段能做到的,而晋商们所依靠的,正是他们自己培养出来的读书人。
多少年来,山西商帮出身的官员,已经在朝堂深深扎根,枝繁叶茂,抱团打天下!比如老的有兵部尚书杨博,中年的有这为王崇古、年轻的还有张四维,老中青三代结合,其战斗力不容小觑。
更让沈默感兴趣的是,这帮人十分的低调,不显山不露水,几乎在所有的争端中保持中立,仿佛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那日益庞大的晋商集团的利益……究竟什么样的利益,能让这些‘高贵’的官员心甘情愿为带着铜臭味的商人服务呢?
深谙此道的若菡给沈默算过一笔账……西边那块她不摸底,仅就眼前的扬州说,山西盐商的资本在三千万两,每年可获利九百万两,这些利润用在输帑税银上一百万两;施舍给僧道丐贫、建造桥梁楼宇、捐资助学、以及疏通打点等方面大概是三百万两……这当然不是脑子进水,而是精明的山西商人,明白树大招风,钱多惹人眼红的道理,他们固定花出这笔巨款,一方面培养倾向自己的读书人,另一方面也是在给自己积攒人品,博取老百姓的好感,再通过贿赂结交上下官员,三管齐下之下,地位无比稳固,无人可以撼动。
而且就算一年花三百万两,还剩五百万两的纯利润——仅仅一个扬州,一群山西盐商的纯收入,便跟大明朝的岁入相当!若再加上宣大、张家口的那些驻边晋商,他们每年的总利润是多少?
若菡说,应该不下于七百万两。
请注意,是每年。
也就不难理解,王崇古们的意趣为何迥异于同僚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