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五百年,往后五百年,”沈默笑道:“决策都是少数几个人的事,掺和的人一多了,就像鸭子开会,吵得再热闹,也说不到点上去。”
“那您还把这些神请来?”归有光有些晕头道。
“如来佛法力无边,还得有八百罗汉撑场面呢。”沈默笑道:“我要是自个把这事儿干了,不过是我的个人行为,可要是把这些大神搬来,那就是一次继往开来的盛会,一次注定载入史册的大会,那效果能一样吗?”
归有光顿了一会,摇头苦笑道:“大人是越作越大了,这下定然尽人皆知,再次成为朝野上下的话题人物了。”
“那有什么办法?”沈默嘿然一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只能当个乘风破浪的弄潮儿了。”
沈默便任由那些王门耋老们吵吵闹闹,一直到了三月底、四月初,他才通过东南著名风水师何心隐,传达了这样一个意思——距离黄道吉日还有七天,诸位考虑的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至罗整庵书》、《西湖诗》等等,都是他们的镇山之宝,现在奉献出来给祠堂增光。
等到黄道吉日那天,王学门人并苏州城的官员士绅,齐聚新落成的阳明祠堂,举行盛大仪式,恭请阳明公归位。望着先生的音容笑貌,想起当日他老人家的平易近人、有教无类,王学门人不由哭成一片,最终一齐立誓光大心学,为阳明先生夺回应有的地位。
沈默又盛情招待一番,才‘依依不舍’送诸位长辈回去,临别时还有土特风物奉上,让每个人都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也将沈默一心复兴王学、而且热情大方的名声,传遍了四面八方,传到了各门各派的耳中。
这件事情作完,沈默便再无遗憾,开始打点行装、与苏州城的大户士绅话别,专等着鄢懋卿那厮前来接班,便要踏上进京的路。
到了四月初八,鄢懋卿抵达苏州城外,沈默原准备捡个黄道吉日,与之举行交接仪式,但一个噩耗突然传来——唐顺之病危不起、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现在正沿大运河往故乡常州去,他命手下人给沈默捎信,希望能见他最后一面——沈默一下子如遭五雷轰顶,再也无心应酬鄢某人,派人捎个话过去,便乘船沿大运河南下,唯恐不能与师叔诀别。
一路上沈默的心情都十分低沉,他自以为见惯了生离死别,已经心如铁石,没想到闻听这消息,竟让他食不下咽、夜不能寐,整个人都沉浸在心悸中不能自拔,可见这位亦师亦友的唐师叔,在他心里的地位……一路上船儿破水,终于在嘉兴府,与护送唐顺之的官船迎头碰上了。
两船相错,水手将踏板牢牢的固定,一位身着白衣,面色憔悴的英俊青年迎了出来,向沈默深深一躬道:“师兄,您可算来了。”他是唐顺之的儿子,名鹤征、字元卿,比沈默小一岁,两人曾经见过几面。
“元卿快起身,我师叔他怎样?”沈默一边踏上唐顺之的官船,一边焦急问道。
“刚刚睡过去。”唐鹤征轻声道:“说自己还能醒过来一次……”
听他这话,唐顺之显然已到弥留之际,沈默的心不由一紧,身子晃了晃,扶着栏杆才站住,嘶声问道:“元卿,怎么会这样呢?师叔他才五十出头啊!”
唐鹤征垂泪道:“还是老病根作了。”嘉靖三十七年,唐顺之因战功,从绍兴知府升任太仆卿,掌闽浙水师,当时沈默便写信劝他海上颠簸,条件恶劣,您的身体不好,还是不要接任了。
唐顺之给沈默回诗一道:“国耻犹未雪,身危亦自甘。九原人不返,万壑气长寒。岂恨藏弓早,终知借剑难。吾生非壮士,于此冲冠。”道尽了这位贤者的铁血丹心,义无反顾的踏上了海疆征程。
打那之后,他便常年在海船上奔波抗倭,一年夏天一连好几个月都生活在海上,许多船员都患上一种怪病,皮肤溃烂、牙龈出血,虚浮无力,唐顺之虽然武功高,却也没逃脱这种厄运。
沈默听说后,立刻将一本自己编写的《航海备忘录》送给唐顺之……这是他将自己脑海中,所有大航海时代的记忆记录下来,准备给将来的远洋船长们,当做参考书用的。
唐顺之在书上,知道了他们这种病,是因为长时间远离6地,食谱中缺少水果、蔬菜,以至于身体缺乏一种叫做‘维生素’的东西,才出现这些病症的,应对的办法也很简单,多吃水果与蔬菜。
但要是出海时间一长,果蔬变质怎么办?二百年后的库克船长的解决之道是‘吃泡菜’,但沈默智慧岂是那个西洋蛮子可比,他给出的答案是——出航前带上黄豆、绿豆、豌豆等各种豆子,等蔬菜吃没了,便在船上泡豆芽吃,同样可以补充缺少的维生素。
唐顺之采用了沈默的方法,不久之后兴奋的回信说:‘患病的船员好转起来,现在官兵们身体强健,再也不受那种怪病的困扰了。’
沈默当时还很高兴,命人在各支水师中推广。后来,只听说唐顺之率领部下,夺取一个又一个胜利,杀得倭寇闻风丧胆,再也没听说过他出现健康问题。
怎么突然间,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沈默听唐鹤征抽泣着讲解道:“父亲早年在山间建筑茅屋,苦修一十六年,他立志践行孟子的教诲,摆脱物质**的引诱,砥砺心智,寻求突破。在那十六年间,无论寒暑,他都睡在一块门板上,冬天不生火炉,夏天不用扇子,一个月吃一回肉,身上的衣服也从不过两层,同时又不分昼夜的苦读,学遍了诸子百家,自天文、乐律到地理、兵法无不究其原委,终于写下六部经书,修行成功……”虽然面上满是哀伤,可他的表情却是骄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