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人再聪明,也免不了被算计,尚不知已经揣了个炸药包的沈拙言,把那根玉如意揣到怀里,便出了宫门……他现在的级别和职务,是不能在宫里多待的,出去后没有召见也不能再进来。
到了西苑门前,便见徐渭笑眯眯的等在那里,道:“快跟我走吧,大伙都等着给你接风呢。”沈默便跟他上了马车。
徐渭早就看到沈默胸前鼓鼓囊囊,一上车便迫不及待的问道:“怎么样,陛下赏你什么好东西了,快拿出来看看?”
沈默撇撇嘴道:“就是一个‘抓挠儿’,咱们那叫‘不求人’,北京话叫‘老头乐’。”如意最初的原型只是民间的一种挠痒痒用的东西,取其名曰:‘尽如人意’。沈默他们蒙学时,学得《音义指引》上说:‘如意者,古人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削作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不到,用以搔爪,如人之意。’这种‘搔痒痒儿’的工具,在南方被称之为‘不求人’,北方人则叫作‘老头乐’,南北朝时期便非常走红,上至达官贵族,下至平民百姓,你要是手里没个抓挠,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后来一部分手爪状的如意头,渐渐变成了祥云状、灵芝状,淡化了实用性,用料也从木头、金属、变成了金银宝玉,成为一种权势富贵的象征。
到了明朝时候,痒痒挠就是痒痒挠,如意就是如意,除了读书人知道二者的渊源外,老百姓是不会将其联系在一起的,沈默这么说,不过是矫情而已。
“痒痒挠?不会吧?”徐渭张大嘴巴,说什么也不信,便伸手往沈默胸前去抓。
沈默伸手挡住他道:“干什么,毛手毛脚的,我对男人没兴趣。”
“我对你那玩意儿有兴趣。”徐渭嘿嘿笑道,已经一把抓住把柄,将其从沈默怀里掏了出来,一看竟是一柄通体黄澄澄的玉如意,不由张大嘴巴道:“竟是这玩意儿?”
沈默一边整理被他抓乱的衣襟,一边问道:“这玩意儿怎么了?”
徐渭一边抚摸那如意,一边啧啧有声的摇头道:“这可不是一柄普通的如意,这是玉熙宫的镇案至宝啊!”说着指一指那如意的表面道:“有道是:‘世人都晓羊脂好,岂知黄玉更难找。’你看这如意的颜色,那是古今罕见的帝黄玉!整个大内也找不到第二块,这么大、这么黄的玉!这还是成化年间,西域进贡给宪宗皇帝的,后来落到当今圣上手里,他十分珍视这件历代先帝把玩过的宝物,一直放在皇宫的御案上,成了镇案、镇宫之宝……素来为景王殿下所觊觎。”
“景王也想要?”沈默猛然现,这玉如意似乎不单单是件赏赐那么简单。
“那是,而且别看裕王老实巴交、逆来顺受似的,其实他也一样想要!””徐渭点点头道:“在裕王景王眼里,这如意可不是如意,而是传位的国宝!给了谁,谁就是一国储君、未来的皇帝了!”
沈默脸上突然露出忸怩的神色道:“我觉着我没那资格吧……”
徐渭被他的故作姿态逗乐了,笑骂一声道:“你倒真敢想,就算这玩意儿真有那功效,也是在二位王爷那儿,现在到了咱们手里,就是当痒痒挠都嫌硬,屁用都没有。”
沈默当然知道,他方才那么说,也不过是搞个笑罢了,笑完了便正色道:“照你说来,这种东西应该属于皇家专属的物件,那就不该赏赐给臣下,现在皇帝给我了,到底什么意思?”
“我也觉着不可思议,”徐渭用那如意抓抓后背,感觉很不顺手也不舒服,便收回手道:“皇帝肯定知道,自己的两个儿子对这玩意儿的看重……他一向心机深沉,今天把这传位的国宝赏人,莫不是要警告二位殿下停止明争暗斗?”
沈默摇摇头道:“你整天在皇帝身边,却还没把他看透——依我看,咱们这位皇帝,是生命不息、折腾不止,他把这玩意儿扔出宫来,不是想息事宁人,而是唯恐天下不乱!”
“此话怎讲?”徐渭把玩着那如意,问道。
“还用怎么讲?”沈默翻翻白眼道:“你见哪有不吃屎的狗?现在这黄澄澄的一条,绝对可以吸引京城里所有的恶狗……”
听到沈默的比喻,徐渭登时便变抓为捏,险些把这‘黄澄澄的一条’丢将出去,还一脸‘你怎么这么龌龊’的表情。
见他仅用两根指头捏着那玉如意,沈默登时惊出一身冷汗道:“小心……”谁知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他的话音还未落,便突然感到车厢猛的一震,便被从座位上抛了起来,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儿,就大头朝下摔在了地上。
他的额头猛地撞在坚硬的地板上,登时眼冒金星、两耳轰鸣,一下子整个人都懵了,好长时间搞不清生了什么。不知什么时候,铁柱跳上车来,使劲掐他的人中,才把沈默从吓掉魂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赶紧低头看徐渭,只见他一脸痛苦的躺在地板上,显然也摔得不轻。
指指徐渭,沈默嘶声道:“快把他扶起来。”
徐渭却用尽力气摆摆手道:“千万别,我的腰好像断了,乱动会瘫了的。”
“那赶紧去叫大夫……”沈默道:“跌打科的。”
“哦,”铁柱立马吩咐下去,然后面色怪异的对沈默道:“有个女子突然从道边冲出来拦驾,若不是车夫是个老把式,这下恐怕就翻车了。”
“哪来的女子?”沈默摸一摸额头,火辣辣的疼,不过好在没破皮。
思量了好一会儿,铁柱闷声道:“您的一位……故人。”
“故人?”沈默吃惊道:“到底是谁?别卖关子了!”
“是……”铁柱刚要说,便听外面一个尖利却还很悦耳的声音道:“沈默,你给我出来!”然后便是他的护卫们的喝止声:“你不能过去,不然我们要不客气了!”
沈默的记性好,一听便皱眉道:“6绣?”6绣者,6绩之妹,因涉嫌勾结倭寇罪、操纵物价罪、组织非法武装罪等数项罪名,于嘉靖三十六年,被诱捕于苏州府周庄镇,而后押送锦衣卫诏狱,而后便没了消息……当然这是官面上的说法,事实上,是6炳要沈默把6绣送到北京,说要好好管教她,沈默不能不给6炳面子,便把她给了朱十三,但现在看来,6炳所谓的管教,效果着实一般,这不,外面都要打起来了。
“住手!”沈默拉开车门,露出严肃的面孔道:“这是天子脚下,威严之地,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一经训斥,他的侍卫马上退下,不敢再给大人惹事儿。
6绣已经摆好了架势,见对方撤了,只好也立定站好,怒目而视着沈默道:“我哥呢?”她自然一身男装,却掩不住身形的高挑、体态的婀娜,至少在知道她底细的人看来如此。
“都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还这么没礼貌。”沈默看看越聚越多的围观群众,叹口气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明天过府去拜会师兄,到时候再跟你说吧。”话说沈同学的功力愈深湛,明摆着占6绩的便宜,却让她无可驳斥,只好闷声道:“这是你说的。”便转身走掉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沈默不禁摇摇头,他突然觉着这姑娘真可怜,所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就是这个意思吧。
没有看到料想中的热闹,围观群众很快怏怏散去,沈默低声吩咐道:“继续前进吧。”便坐回车厢里,看到躺在地上装死的徐文长,已经坐起来了。
“你不怕成瘫子了?”沈默笑道:“刚才还真以为你伤到脊梁了呢。”说着话,看徐渭的脸色蜡黄,不由关切道:“怎么了,受内伤了?”
徐渭想笑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艰难的小声道:“我不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