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主子,还记得清。”李芳轻声道。
“那朕考你两段。”嘉靖闭上眼睛缓缓道:“太祖曰:‘朕观周礼,奄寺不及百人。’后面怎么说?”‘奄寺’者‘太监’也。
李芳一听,刚有点血色的老脸,登时重又煞白,艰难的往下背诵道:“后世至逾数千,因用阶乱。此曹止可供洒扫,给使命……非别有委任,毋令过多……”
虽然是数九寒冬,李芳的汗珠子却滚滚而下,几乎要瘫软在地道:“奴婢驭下不严,让他们都骄纵了,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错,请主子处罚!!”心中一片悲凉,暗暗道,这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彻底吹灯拔蜡了。
谁知嘉靖却道:“但是英明如成祖爷,却开创了东厂,让你们有了司法的权力;睿智如宣宗爷,却设置了‘内书堂’,教导你们太监读书,让你们有了从政的本钱;即使是最反对太监干政的太祖爷,也在开国前便设立御马监,让你们统领禁军,神武、英明、睿智无过于太祖、成祖、宣宗,不会看不到太监干政的害处,为什么还要为你们创造条件呢?”
“因为我们忠心。”李芳听出嘉靖的意思,心下稍定,轻声答道:“奴婢们都是没有根的人,家就是这个皇宫,不像那些大臣,那么多的三心二意。”
“呵呵……”嘉靖不置可否的笑笑道:“因为皇帝是孤家寡人,而文官武将的数量却庞大无比,他们有学识,有谋略,有手腕,还有数不清的同门同年同窗,要让皇帝一个人,对付这么多不听话的家伙,除了太祖皇帝,谁也没这个本事。”说着看一眼李芳道:“所以才需要你们帮忙,就像你说的,你们没有后代、且臭名昭著,谁都可能有不臣之心,只有你们绝不会有……”
“主子圣明。”李芳苦笑道:“我们离了皇上的荫庇,立刻连癞皮狗都不如,所以永远不会背叛主子的。”
“所以不要怀疑陈洪不臣,”嘉靖斜睥李芳一眼道:“他没那个胆子。充其量不过是想把锦衣卫压倒,再取代你这个总管罢了。”
“陛下洞烛高照,明察秋毫。”李芳心中一派失望,他知道自己动不得陈洪了,谁让嘉靖最爱的,就是平衡游戏呢。
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嘉靖累坏了,却仍然坚持着慢悠悠道:“但太祖的告诫之言犹在耳边——‘此曹善者千百中一二,恶者常千百。用之为耳目,即耳目蔽,用之为心腹,即心腹病。驭之之道在使之畏法,不可使有功。畏法则检束,有功则骄恣……”说着对李芳吩咐道:“听明白了吗?”
“奴婢谨记!”李芳都要把头磕破了,使劲点头道:“奴婢率陈洪领罚!”
“怎么罚?”嘉靖淡淡问道。
“陈洪妄揣圣意,制造紧张,实为滥权,当杖八十,幽闭一月,以儆效尤。”李芳颤声道:“奴婢身为总管、驭下不严,当一同领罪。”
“你都七十了,就算是他们不敢打狠了,也得一命呜呼。”嘉靖摇头道:“就免了这份罪吧。”说着柔声道:“朕在阳翠岭的寿宫,也不知修得怎么样了,你去帮朕盯着吧。”
所谓的寿宫,便是嘉靖皇帝的陵寝,在距京城百里之外的天寿山,皇帝竟让他这个司礼监总管,去那里当监工,这不是放逐又是什么?
李芳如遭雷击,他木然愣在那里,想不到皇帝醒来后,第一道谕旨,竟然是处罚自己。顿感大半生的浮华尽去,只剩下残垣断壁,世界灰暗无比,仿佛末日来临。
嘉靖怜悯的看他一眼,安慰道:“大内总管还是你,但朕的寿宫得抓紧修了,不派个信得过的去,实在是不放心。”
话都到这份上了,李芳还能说什么,木然的一叩,泪水便淌下来了,哽咽道:“奴婢遵命,那奴婢不在的时候,主子千万要保重,按时用膳,别忘了吃药……”
嘉靖也很不好受,深吸口气,挥挥手道:“去吧,咱们重见之日,早去早回。”
李芳给嘉靖磕三个头,颤声道:“奴婢告退。”费尽全身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往殿外挪,实指望着几十年的尽心侍奉,能让皇帝突然回心转意,说一声‘别走了’。
但嘉靖帝尽管满脸不舍,却紧紧抿嘴,一直到李芳走到门口时,才开了口道:“顺道把陈洪和沈默叫进来。”
李芳听嘉靖开口,心中猛然亮起希望的光,可听完他的话,又一下碎成粉末,点点头,颓然道:“奴婢知道了。”
“还有,”嘉靖仿佛要玩死他一般,一段话非要拆成几段说道:“黄锦这几年干得不错,让他回来管御马监吧。”
李芳心中稍稍安慰,轻声道:“奴婢这就去传旨。”便退出了皇宫正殿。
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嘉靖帝喃喃道:“不要怪朕,怪就怪你想法太多,怪就怪陈洪远斗不过你,怪就怪你是老祖宗吧……”他是一个对太监充满提防的皇帝,但因为之前有6炳在,有锦衣卫镇着,根本不担心太监会胡来。可现在6炳去了,锦衣卫也萎了,对于掌握了禁卫、东厂、批红权的内廷来说,他就不得不防了。
而李芳当了几十年司礼监总管,被所有太监尊为‘老祖宗’,对太监们有绝对的权威,却装出被陈洪欺负的样子,想要骗取自己的同情,好达到除掉陈洪的目的。对于这个,深谙权谋的嘉靖皇帝是门儿清的。他不能容忍被欺骗,对于自己的家狗,他要的是忠诚可控,宁肯换两条年轻的狗在司礼监掐架,也不会用这种独霸的老狗。
在这场只有级高手才有能力参与的角逐中,哪怕你的实力只差一线,也只能接受失败的命运……李芳如行尸走肉般出去,看一眼等在外面的陈洪和沈默,无力的笑笑道:“进去吧,陛下召见你们。”
沈默见他整个人都要崩溃了,关切问道:“公公这是怎么了?”
李芳不理他,看一眼陈洪道:“恭喜你了,陈公公,以后还要多加关照。”说完便跌跌撞撞走了。
陈洪在那里先是一阵错愕,旋即满脸惊喜,心中暗叫道:‘莫非我要上位了?’便激动的往大殿里奔去,进门时还因为过于兴奋,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着便进了精舍。
沈默摇摇头,看看远处李芳落寞的背影,心中一片混沌,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吉是凶。
深吸口气,整整衣襟便要迈步往里走,却见四个‘大汉将军’,用长而粗的廷杖,将陈洪叉出了殿外,砰地一声扔在地下。
四根廷杖收了回来,但四个大汉将军的四只脚,却分别踩在他的两只手背和两个后脚踝上,陈洪立刻呈大字形被紧紧地踩住了。
四个大汉将军的眼睛一闭,然后四根廷杖便猛击陈洪的后背。令人牙齿打颤的廷杖声和陈洪撕心裂肺的嚎叫声,立刻在玉熙宫门前响起。
沈默不寒而栗,赶紧收回目光,往金殿里走去,迎接自己的命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