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关注这个,我这几日什么都不闻不问,”沈默道:“不过这个度可绝对不快,我原本以为,一回京就会结案呢。”这种案件,按理说应该从重从快,不该拖这么久的。
“这个据说是大人们之间有分歧。”黄锦道:“不过我听了个说法,好像有人故意要拖延,等到初九那天再上奏。”
“初九……”沈默道:“看来是想赶着世子百岁,沾沾喜气啊。”
“厉害!”黄锦伸出大拇哥道:“我看他们八成是这么想的。”
“有些东西,是不会随着时间而淡化的,”沈默嘲讽的笑道:“况且不用皇上,徐阁老就把他们办了!”
“徐阁老?”黄锦道:“他那性格能出这个头?”
“行大事者,不仅要会隐忍,还要会立威,”沈默道:“徐阁老也不例外,不信你等着瞧。”
“那我拭目以待。”黄锦笑道。
也不知沈默是神机妙算,还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此刻的徐阶,正在他的值房中,接见刑部尚书黄光升和左都御史刘焘,以内阁辅的身份,询问案件进展情况。
两人道:“已经初步结案了,只是细节上仍有争执,所以尚未最终定稿。”
徐阶微微颔道:“那诸君目前如何属稿,可否令老夫一观?”
黄光升道:“正要请教阁老呢。”说着从怀中取出稿纸,双手交与徐阶。
那稿子长,但徐阶耐性更好,戴上老花镜,从头至尾瞧了一遍,足足用了大半个时辰,黄刘二人只好耐心候着。‘等徐阶看完,摘下眼镜,告一声罪,用干净的湿巾敷在眼睛上,缓缓道:“年老了,这眼睛用久了便又酸又痛,那个难受劲儿啊,你们这年纪还体会不到。”
“阁老为国事操劳,实乃百官表率,我等定以您为楷模,尽忠职守,克尽其责。”黄光升恭声道。
刘焘却没那多废话,直接问道:“您对这稿子怎么看,可以定了吗?”
徐阶取下湿巾,睁开眼睛,微微笑道“法家断案,谅无错误,我看这卷宗文辞犀利,罪名清楚,你们花了不少心思吧?”
“那是,”刘焘面露喜色道:“这两个月来,我们调阅了上千份卷宗,传唤了数百位证人,每一条罪名都是人证物证俱在,谁都推翻不了!”
“很好……”徐阶颔淡淡笑道:“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二位,”说着他面上笑容尽去,语气冷峻道:“以法司诸君的意思,想让严世蕃逃过这一劫吗?”
这真是莫大的侮辱,刘焘霎时涨红了脸,黄光升也抗声答道:“严世蕃恶贯满盈,一死尚不足蔽罪,奈何令他再活?”
徐阶点头道:“照此说来,是非致死小严不可,奈何你们东拉西扯,搞出这么多罪名来?”
“这样不好吗?”两人奇道:“罪名多,说明他做的坏事多,十恶不赦嘛。”
“唉……”徐阶缓缓摇头道:“诸君弄错了,你们这样做,不仅定不了严世蕃的罪,还会让皇上为难,甚至放他一马也非不可能。”
“为何?”两人不解道:“请阁老明示。”
“嗯。”徐阶颔道:“我给你们说说,你们所列的罪名,总结起来,可以说是‘贪污纳贿、挪用公款,卖官鬻爵、栓塞言路、谋害忠良、行谋逆事……’我用这二十四个字总结,还有什么遗漏吗?”
“没有了。”两人摇头道。
“唉,这些罪名固然要命。”徐阶叹口气道:“但事事牵扯到皇上……比方说他们卖官鬻爵,可委任状上都是玉玺朱批;比方说他们谋害忠良,可定罪勾决的也都是皇上;再比方说挪用国库,可宫中也没少用了那些钱;至于行谋逆事,皇上更不能认了……”要是认了这一条,不顾大臣劝阻、执意南下的嘉靖帝,将会立刻与隋炀帝为伍,成为亡国昏君的代名词。
徐阶轻声问道:“今上乃英察之主,岂肯自承不是?如果照你们申奏,一入御览,皇上必会怀疑,是法司诸公明审严氏一案,阴谋归罪皇上!”见两人面露惊恐沉重之色,他又自问自答道:“皇上必定震怒,反倒不杀严世蕃了。而言事诸人,恐皆不免,到时候真叫个黑白颠倒,二位悔之晚矣……”
两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连忙问道:“阁老高见,如暮鼓晨钟,令晚辈警醒,不知该如何修改?!”他们已经彻底服气了,知道以自己的智力水平,还玩不了这么危险的游戏,只盼着徐阶能出个主意,定个罪名,他们照着去办。
“呵呵,其实说起来也很简单。”徐阶微笑道:“只要让罪名沾不上皇上,那严世蕃就逃不掉了。”
“如何……”黄光升追问道:“做到呢?”
“江西远隔千里,严世蕃在老家做的事儿,当然跟皇上没关系了,”徐阶指点迷津道:“第一个参奏严世蕃的,是南京御史林润,他奏疏便足以致命。”说着从桌上拿起一份奏章,竟正是林御史的那封弹劾疏!
在两人惊诧的目光中,徐阶还是不动声色道:“请二位过目,未知可合用否?”
两人按住心中的惊异,仔细阅起那奏疏。只见林润弹劾严世蕃罪状有三,一是‘占官产仓场,吞宗藩府第,夺平民房舍,又改厘祝之宫以为家祠,凿穿城之池以象西海,直栏横槛,峻宇雕墙,巍然朝堂之规模也……’简单来说,就是强占他人土地,兴建制比皇宫的府第。
第二是‘招四方之亡命,为护卫之壮丁,森然分封之仪度也。总天下之货宝,尽入其家,虽豪仆严年,谋客彭孔,家资亦称亿万,民穷盗起,职此之由,而曰朝廷无如我富。粉黛之女,列屋骈居,衣皆龙凤之文,饰尽珠玉之宝,张象床,围金幄,朝歌夜弦,宣淫无度,而曰朝廷无如我乐。’简单来说,就是贪污招摇、奢侈无度。
第三是‘畜养厮徒,招纳叛卒,旦则伐鼓而聚,暮则鸣金而解,明称官舍,出没江广,劫掠士民,其家人阴养刺客,昏夜杀人,夺人子女,劫人金钱,半岁之间,事者二十有七。而且包藏祸心,阴结典楧,在朝则为宁贤,居乡则为宸濠,以一人之身,而总**之恶,虽赤其族,犹有余辜。’这个最狠,是说严世蕃蓄养死士,勾结藩王,图谋不轨……而且妙就妙在,将一个既成事实,倒退回预谋实施,一下子皇帝变成了英察之主,哪还用再为难!
三人便就着林润的原疏,还是那三条罪名,但添枝加叶的润色一番——一个是,加上了严世蕃与倭寇交通,图谋叛国;二是说世蕃听方士者言,以南昌仓地有王气,取以治第,规模不亚王阙;三是把勾结伊王典楧的事情挑明,说他们阴伺非常,多聚亡命,北通胡虏,南结倭寇,互约响应等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