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东南文武隆重推出的张臬派去三巢剿匪,再用唐汝辑解来的银子打走了各省的巡抚、总兵。沈默终于可以暂时将目光从赣粤一带收回,转而放在浙直赣交界的银矿上,闹事的矿工已经占领了所有的矿山,将朝廷派来的矿监和监工全都赶出了矿区,那里百姓几乎是全民动员上山挖坑,一片热火朝天。
沈默现这是比三巢叛乱更棘手的事情,因为前者是公开与朝廷造反,没什么好说的剿灭就是,而后者却不能简单的归拢为造反……他们并没有进攻州县村镇,也没有滥杀无辜,只是占据了矿山,开掘理论上属于国家的银矿。
直觉告诉沈默,不能单纯靠武力解决银矿的问题,他找来衢州地方的官员,向他们反复询问那里的情形,想要弄清楚,事情的根源在哪里,但结果让他大失所望,地方的官员们要么是支支吾吾,要么是不得要领,都说不出个丁和卯来。
沈默并不是个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地方官员们之所以采取这样的态度,是因为在那些疯狂盗掘的银子中,必定有属于他们的一份。按王本固的话说,就是这种‘官匪勾结,蛇鼠一窝’,导致了衢州银矿的骚乱。
在拿不出什么太好的办法之前,他只能申斥这些官员一番,让他们尽快恢复秩序,否则别怪本座不客气……但这种不痛不痒的恐吓,估计直接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起不了什么作用。
银矿这边不得要领,那边倭寇来犯的警报又频频响起,虽然事后证明,不过是小股海盗作乱,旋即便被扑灭了,但嘉靖三十五年,几十个倭寇便冲到南京城下的悲剧还历历在目,这样的事情再生一次,就足以让他终生蒙羞,沈默哪敢掉以轻心。于是每次有警他都密切关注,哪怕是半夜里,也会坐等结果,只有警报解除了,才能睡着。但东南六省的军情都会汇集到他的桌前,结果便是警报频传,沈大人夜夜失眠。
白天里又有数不清的人要接见,一个接一个的文件要批复,让他的神经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却不能有丝毫疏忽,因为每一道命令,都会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对东南政局带来难以估量的影响。这么大的压力骤然上身,让清闲惯了的沈默,感到十分的痛苦。
沈默陷入了深深的焦虑与烦躁中,这是他之前十余年官宦生涯,从未有过的痛苦,即使在苏松担任巡抚时,也从没这么大的压力。这时他特别想念起归有光、海瑞、王用汲等一干得力部下,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自己才能不被这些日常事务缠身,只需专心考虑大方向的问题便可。
虽然自己这个经略,注定只是过渡性人物,但谁也不知道这个过渡期,是一年还是三年,所以虽然没必要开府设衙,但确实到了物色一批得力的帮手的时候了。
苏松那边,王用汲和归有光是不能动的,那里需要的是稳定,只有一个稳定而宽松的环境,才能让萌芽中的工商业蓬勃展。所以不能抽调老巢的人手。
好在他多年来孜孜不倦,培养的人脉,已经开花结果,可供使用了。也到了把他们都拉出来历练历练的时候了,沈默便把目光投向北京,写信给徐阁老诉苦,向他请求调陶大临、孙铤等人南下相助,帮自己撑起局面来。
但兄弟们虽然亲,但都是品级不低的朝廷命官,不可能在经略府上,帮他分担日常事务,所以他还是觉着缺了些什么人。
直到有一天,季本和王畿来看他,见沈默身边除了护卫,便没有什么帮手,不由奇怪道:“难道你一直自己忙这一摊子?”
沈默恭敬道:“孩儿勉力支撑而已。”
“我的天哪……”季本和王畿这个汗啊,季本难以置信道:“你现在是堂堂东南经略,却还事必亲躬,传出去谁也不会相信吧?”王畿也吃惊道:“寻常一个知府,还得有几名幕友帮忙呢,你身为东南军政牧,怎能没有十个八个的记室、参军呢?”记室、参军曾经都是官名,指军旅中的文职官员,相当于秘书、参谋一类。
本朝精简吏制,不再有食朝廷俸禄的记室、参军,但大僚们时常奉旨承担某项军事任务,没有参谋秘书机构是不行的,所以只能在某一项专门费用中支出,专门聘请一批文人入幕,处理日常文书,并出谋划策,作为自己的智囊团,为了给一个好听的头衔,便用记室、参军称呼。
但等到任务结束,或者将帅易人,幕府解散,这些人跟朝廷也就没有任何关系。
沈默的苦恼正在于此,现在东南大僚已经易人,但胡宗宪的幕府却留了下来,文案、钱谷、刑名俱全,足以支撑经略府的运转,但沈默哪能信得过这些前任留下来的人?一些简单的杂务还可以让他们去办,关系到军机要务的可不敢交给他们。
不过沈默早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找些贴心可用的人来帮忙,他想起了自己的故乡,那里可是有名的师爷之乡,仔细回忆了一下,在昔日的同窗中,选了几个忠诚可靠、又不失机灵的人选,已经命人暗中考察去了。只是那都是些个从未参过政的布衣,估计来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听了王季二位师长的感慨,沈默突然想到,两人曾经是政府官员,他们的官场故旧肯定很多,便笑道:“徒孙正为此事犯愁呢,二位师公可一定要帮忙啊。”王畿是沈炼的老师,沈默这样称呼他们是应该的,但他现在身为东南最高军政长官,还如此毕恭毕敬,确实让两个白胡子老头倍感受用。
两人捻须微笑,季本道:“你年纪轻轻,就能统领六省,实在是我们左派之光,也让我看到了战胜右派的希望。”王畿也笑道:“是啊,幕府人选你不用操心,我们会给你物色最忠诚可靠,精明干练的幕僚,不过……”
“不过什么?”沈默心说最讨厌这俩字了。
“有道是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王畿道:“能帮你处理日常事务的记室好找,但能帮你出谋划策,运筹帷幄的智囊,可就难寻了。”
“是啊。”沈默点头认同道:“徒孙也是深感,身边缺少这么一位,能为我排忧解难的。”
季本突然笑笑道:“其实文长就是难得的智囊,不过他……嘿嘿,不太靠谱。”
“哈哈……”王畿也笑道:“是啊,优秀的幕僚应该低调,他太张扬了。”说着正色道:“其实我浙江有一批很厉害的文士,个个都是一时之选,不过……”
‘又是不过……’沈默心里无力的笑道。
“不过他们都曾被胡宗宪召集在幕下,”王畿道:“现在纷纷归隐,要想再请他们出山,实在是难啊。”
“是呀。”季本道:“茅鹿门、沈句章、郑开阳,都是博学多识,胸有机杼的大才,且对军机要务极为稔熟,除了茅坤现已出仕之外,其余两个,你都可以尝试着延请一下。”
“师公也说过,”沈默先是一喜,若是能得这两位相助,自己经略东南的把握肯定大增,但想想又苦笑道:“他们都归隐了,想再请出山,恐怕是很难的。”虽然说白了,东主与幕僚只是雇佣关系,但那些爱好名声的文士,让他们出山入幕便勉为其难了。且受‘忠臣不事二主’的思想影响,一般不会再效力第二个东主,以免被人笑话。
季本也深以为然,三人对着一阵愁,突然王畿爆出一阵大笑,‘哈哈……’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只见他拊掌笑道:“这真是天助拙言,也许别人请不来这二位,但你一定可以。”
“师公何出此言?”沈默问道。
“这两人原来跟你都有瓜葛!”王畿便如数家珍道:“先说沈明臣,他是胡宗宪幕府中最年轻的一个,年纪跟你差不多,才气也很大,不过就是不如你会做人,冲撞了胡宗宪,负气回家了。这应该是最容易说服的一位,因为他父亲沈文桢乃是你家大伯的至交好友,两人还认了同宗,你知道该怎么办了吧?”
沈默点头笑道:“孩儿明白了。”但他最渴望得到的,还是那位《筹海图略》、《江南经略》的作者郑开阳,哪怕是三顾茅庐,也想把这位跨时代的天才请来,便轻声问道:“那后一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