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九大家决定完全从矿山退出,那些衢州的土豪矿霸们慌了,他们知道自己的实力,比起闹得轰轰烈烈的三巢要差远了,更不幸的是,三巢地处边远,天高皇帝远,而衢州位于四省通衢、东南腹地,若没了那些大家族在背后支持,官府没可能容忍他们这种无异于反叛的行为。
但很显然,衢州生的事情,与三巢叛乱的性质截然不同,后者带有明显的反叛倾向,而前者只是因为利益上的冲突,所以对待两者的方针也截然不同,对三巢要以剿为主,以抚为辅;而在这里,为了避免事态激化,不到万不得已,不应动用武力,还是应该对症下药,既然是利益的纠葛,就用利益去解决。
于是在与九大家暗中洽谈的同时,沈默便让邵芳大张旗鼓的与当地的豪绅谈判,只要将铲除那些矿霸,不再武装对抗官府,他将给他们与官府合营开矿的权力,所得收益按比例分成,且在合同期内,其权益受官府保护。
能够合法开矿,是衢州地方豪绅们朝思暮想的权利,但大明对私人开矿限制极严,当初也正是因为王本固对盗挖盗掘的严厉打击,才导致了矿工暴动,继而演化成如今的局面。现在沈默给一部分人这样的权力,这些人心中,原先那种‘不挖白不挖’的心理顿时扭转,便会将矿山看成是自家的,如果有谁还想盗挖盗掘,肯定会和他们拼命的。
这个充满诱惑的提议,想要被对方接受并不困难;其难处反而在于,如何让自己人接受,更确切说,是如何使王本固这样的清流接受,对这些将祖宗法度视为圭臬的死脑筋,一切矿藏都是属于朝廷,属于皇帝的,岂能与地方豪绅分享?
这就是沈默将此事搁置一年,非要等到外察之年,才把浙江的高层带到衢州的原因。为了进一步施压王本固等人,他整天逍遥事外,还故意惹得对方心烦意乱……他知道,只有在火上眉毛、方寸大乱的情况下,王本固才会接受这个方案。
更深层的是,他不想涉足此事之中,毕竟这法子不太光彩,虽然谈不上什么饮鸩止渴,但毕竟可能引来物议,将来或许会有麻烦。所以这个黑锅他想让王本固来背,自己最多只负个领导责任,麻烦也就小得多。
结果到了三月里,外察迫在眉睫,下面人都在催促解决,经略大人又袖手旁观,王本固忧心如焚,终于答应和对方谈判,但又很快陷入僵局……双方最主要的争执,不在利益的分割上,而是名分。这一点都不奇怪,因为像王本固这种清流官,本就视金钱如粪土,绝不会锱铢必究的。但‘名分’是大事,绝不能有一丝马虎的——绝对不能将其转移出去,这是王中丞不可突破的底线。
便在沈默的授意下,邵芳又炮制出一个‘承包’的概念,将矿山的所有权和经营权剥离,前者依然属于大明,但将后者交给地方豪绅,其实和之前的条款并无不同,只是换了个说法而已。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改,便给了王本固说服自己……或者说是欺骗自己的理由,在走投无路之际,他终于点头同意,命浙江布政使司与衢州的几大豪族,签订了承包协议。
当然对方也是拿出了诚意,他们不仅保证矿山收入优先上缴国库,还暗地里给了相关官员一部分干股,所以协约才能顺利的。
协约签订之后,豪绅们立刻有了精神,他们主动协助官府,劝那些盘踞在矿山上的矿霸、土匪说:‘三巢比你们可厉害多了,沈经略还不是说灭就灭了?这个阎王是惹不起了,不如先服个软,暂时招安,反正他总是要走的,到时候再闹也不迟。’
这些矿霸、土匪都是地方豪绅扶植起来的,满以为大家是一心一意呢,根本没想到人家已经把自己卖了。矿霸匪们便成群结队的来到衢州城,表示愿意接受招安,不再为祸乡里。果然受到了官府的热烈欢迎,好吃好喝好伺候不说,还拿出一张官职清单来,让他们挑选。并告诉他,这是巡抚大人费尽心思才空出来的官位,数量有限,先到先得,来晚了的就没有了。
这下剩下的人也不怀疑了,唯恐落在后面捞不到官职,便全都蜂拥下山,几乎是一夜之间,衢州城中就塞满了前来投诚的土匪头子。官府起先还以礼相待,可是没过两天,王中丞突然难,将这些人统统抓紧了牢中,并把其中一些恶贯满盈、穷凶极恶之徒杀掉,然后对其余人进行严厉的警告,又把他们放了出去。
出来后,才知道几乎是一夜之间,上百家新的矿场开张了,他们这才如梦方醒,原来自己被那些豪绅抛弃了,但这时候他们的手下,大都到矿上去干活去了,自己已经变成孤家寡人,又能干得了什么呢?
也有那怀恨在心之徒,想要报复那些出卖他们的豪绅,但对方早有准备,没等他们动手,便先招呼上了,把人杀了往矿洞里一扔,世上就再没这号了。对于这类案子,衢州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先搁成悬案,然后时间一长,便不了了之了。
当然这是后话。
“结束了吗?”巡视完已经恢复秩序的矿山,王本固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他实在无法接受,长期困扰自己的梦魇,就在这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便这么稀里糊涂的解决了。
听到他的问话,身边的蒋谊笑着拱手道:“全仗中丞大人运筹帷幄、英明指挥,这下您高升入京,定然指日可待了。”
“呵呵……”王本固闻言浮起微笑,看一眼毕恭毕敬的蒋谊道:“我一走巡抚的位子,就是你的了,咱们是同喜啊。”
“多谢中丞栽培。”蒋谊喜不自胜道:“谊肝脑涂地、无以为报。”
两人笑一阵,王本固表情逐渐凝固,低声道:“可是,我怎么觉着,自个什么都没干呢?”说着目光迷茫道:“银矿依然不受官府控制,那些罪魁祸依然逍遥法外,只杀了几只替罪羊而已……”
“可问题都解决了,”蒋谊低声劝道:“您已经可以交代了,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是啊……”王本固缓缓点头道:“解决了,为什么我还觉着堵得慌呢?”
蒋谊心说那是因为许多事,你都蒙在鼓里的缘故,便住了嘴,任由中丞大人继续迷糊下去。
同样迷糊的不止王本固一个,还有孙铤和陶大临。为了避嫌起见,两人一直没有单独和沈默见面,只是作为浙江的普通官员,在经历整个事件,难免有‘不识庐山真面目’之感,所以这天沈默邀请他们同游常山白龙洞,两人便打定主意,要向他问个明白。
沈默并没有丝毫隐瞒,路上便将所有的内情坦诚相告了,陶大临和孙铤听完之后,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他们实在想不到,隐情竟如此之复杂。后面孙铤渐渐神态如常,但陶大临却一直落落寡欢,仿佛有话要说。沈默问他,他却摇头不吭声……不是不想说,就是没想好怎么说。
他不说,沈默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则专心赶路。从衢州城到常山七十里,一行人清晨出,骑马到了常山山脉的天马山脚下……这座弓形的山脉东西横跨,状若奔腾的骏马,因此而命名。那白龙洞正好在马的后肚上,只能步行上去,沈默便留下侍卫在山下看马,其他人开始爬山。
天马山上树木成荫,郁郁葱葱,正是‘桃花过后山楂来、栀子杜鹃开满山’的盛春时节,见此美景,就连陶大临的脸上都露出笑容。沈默兄弟三个,在山间且行且啸,就着美景吟诗作对,心情好不舒畅。
快到中午时分,终于看到了那树林掩映中的白龙洞,只见那山洞十分的宽大,洞前还有小河潺潺流出,两岸葭苇掩映,杨柳摇曳,波光荡漾,锦鳞游泳。实乃一处洞天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