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高拱点头道:“我欠他个情,不接受怎么办?”
“接受了欠得更大。”郭朴想到这,啐一口道:“这些华亭人,咋这么能算计呢。”
“不说那些没用的。”高拱站定脚步,看看前面已经走远的高大身影道:“主要是我也觉着,不能让杨惟约入阁……山西人富可敌国、人脉深不可测,缺的就是个平台,一旦让他入了内阁,肯定能站稳脚跟,甚至有可能接徐阶的班。”高拱的狂妄,是来自他的自信,而不是自大。他对杨博如此忌惮,是因为自知杨博一旦入阁,将如蛟龙如海,自己有王爷做靠山,也不一定能都过他。何况高拱十分了解裕王,虽然与自己亲善,但这位王爷从小担惊受怕,一直缺少担当,扯着这面大旗吓吓人可以,但真想拿着当靠山,就太不牢靠了。
听了高拱的话,郭朴深表认同的颔道:“确实。能让严世蕃忌惮的人,绝对不可小觑。”
“从哪个方面讲,都不能让这人掌了大权。”高拱缓缓道:“他们这帮人的聪明劲儿,都用在怎么官商勾结,吸国家和老百姓的血上。国家若被这些人把持,何谈改革?”高拱对晋商的忌惮和恶感,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最近一次,便是淮扬盐税的增而复减……原先淮扬一带,每年缴纳盐税一百六十万两白银。一成定制,经久不易。东南抗倭期间,军费不足,当时的内阁辅严嵩,便派鄢懋卿去巡盐。结果鄢懋卿一去就将盐税提高到二百五十万两,又征了二百万两银子的提编,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其实还是低得离谱。因为淮扬的官盐,在太祖爷和成祖爷时,每年都有上千万的税收。此后一年比一年减少,不管有多少客观原因,说破天也不会只收一百多万。原因很简单,那些山西盐商把持了淮扬的盐务,并编制出一张密密麻麻的利益网,层层盘剥,上下其手,铁板一块,派人去查那是一两也查不出来。鄢懋卿能查出来,不是因为他本事大,而是他本身就是那张大网上的一环。换句话说,盐商们拿出钱来,那是给严阁老面子,而不是给朝廷。
后来严党倒台后,盐商便不愿再出这个钱,便四下活动,说什么‘増数百万金、商不能供,盐商无利则皆窜徙’,好像多交了这些钱,富甲天下的盐商们就要破产了一般。虽然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们是鬼放屁,但他们有通天之能,硬是不知怎么把徐阶给买主了,于是徐阁老暗命御史奏复故额,票拟批红,准奏。皆大欢喜。
只是朝廷少了每年二百多万两的收入,财政愈加窘迫,却再没人敢打淮扬盐商的主意了。
这些都是高拱亲见,所以他十分鄙视的说,那些人是贪得无厌的貔貅。
知道高拱向来怎么想就怎么说,从不屑于文过饰非,郭朴感叹道:“肃卿你想得这么远,我远远不如啊。”
“在我心中,革新大明才是最重要的,个人的得失无足轻重。”高拱也不谦让,而是继续道:“所以我准备答应徐阶,当然必须是咱俩一块了。我们受点委屈不要紧,现在的关口是,要把杨惟约挡在外头。”顿一顿道:“再说咱们也不可能永无翻身之日。”
郭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点点头道:“中,你咋说咱就咋办。”
接下来数日,京城外松内紧,没有戒严,也出什么乱子。毕竟大明的臣子们,早就习惯了有君等于无君的日子,各部衙门各司其职,政务自然是有徐阶处理,防务则全靠杨博……曾有公论,说杨惟约在蓟、宣、三边则蓟、辽、三边安,在兵部,则九边安……只要把他放在兵部尚书的位子上,凡是打仗的问题都不用担心。
裕王府上,依然大门紧闭,虽然裕王已经知道父皇的现状,但谁也保不齐他老人家会不会起死回生,所以裕王打定了主意,没有父皇的谕旨,绝不出门。
而沈默,也似乎被彻底遗忘在镇抚司了,他已经没了起初的安之若素,不是因为闷得慌,只要有书看,他就永远不觉着闷。而是因为想家、想老婆孩子,这种近在比邻不能相见的滋味,实在是太煎熬了,比天南海北的见不着,还要让人黯然**。
但没办法,锦衣卫的人也被东厂盯着呢,要是敢把他放出去,或者把他家里人领进来,十三太保就等着倒霉吧。所以沈默拒绝了他们要冒险帮自己团聚的好意,转而用别的方式排解思念。很快想到个好办法,就是写信。
除了每周给妻子写一封信,他每天还给孩子们写一个故事,攒上三两天,便让人往家里送一次。
竟然很快就收到了回信,孩子们说,也都很想他,当然不包括还在吃奶的宝儿。
平常也会写字了,阿吉和十分更不消说,三个孩子一直坚持给牢里的父亲回信。这对平常来说稀松平常,因为他性子沉稳老成,再说毕竟年纪还小,依依呀呀的几句话,就能让沈默高兴的合不拢嘴。
但更让沈默惊奇的是,阿吉和十分两个活土匪也能坚持下来,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后来从信里才知道,两个让人伤脑筋的小家伙,又比上赛了。不过这次比得不是谁更能闯祸,而是比谁更听话孝顺。好像一夜之间,两个小子就懂事多了,每天不用督促,便能认真念书写字了,也不大出去胡闹了,而是在家陪着他们两个娘解闷。
后来沈默忍不住,问他们,是不是自己在信里的故事起了作用?如果是这样,可以考虑出版一下,说不定就畅销书了。谁知却遭到俩小子的嘲讽——爹爹把我们当成小孩儿了,还讲故事呢?我们都是大人了,你在那里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出来,我们得像个男子汉,照顾娘和二娘、还有弟弟妹妹……看着看着,沈默竟掉下泪来,赶紧擦干,对朱十三道:“北京的风沙就是大,又眯眼了。”
时间过得很快,天一日日热起来,转眼就到了廷推内阁大学士的日子。这天清晨,杨博早早起来,蹬上粉底黛面的厚底官靴,然后一番认真的梳洗打扮,穿好御赐的斗牛服、束上白玉腰带,在镜中整理得一丝不苟,再将官帽捧在手中,出屋上了官轿。
当他抵达西苑门前时,参加廷推的大臣也大批到达,杨博和他们微笑的打着招呼,从容不迫的在几个同僚的簇拥下,向圣寿宫方向行去。他本来就高大魁伟,相貌堂堂,配上多年修炼的非凡气度,举手投足间,都尽显大家风范,令人暗暗心折。身边人都道:“杨公这次肯定入阁,不然真没天理了。”虽然杨博表现的谦虚谨慎,但其实他心里想得也一样。
在圣寿宫前殿中站班完毕,有司直郎前来清点人数,本次廷推乃是推举内阁大学士,规格自然最高,京中三品以上大员,只要能来的都来了。卯时一过,时间到,一共有二十七位部堂高官出席。
“辅大人到……”随着一声拖长腔,一脸疲惫的徐阶从屏风后转出,站在众人面前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
众人大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但还是想听徐阁老确认,便都凝神听他兴奋道:“就在今天凌晨,圣上醒过来了!”
“天可怜见,佑我陛下。“众人便一起朝着寝宫方向叩拜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待众人都起来,徐阶道:“圣上很关心这次廷推,特颁上谕一道。”众人只好再跪下,听徐阶念起来,无非就是命尔等秉承公心,为国荐栋梁之材,不可挟徇私之心,变廷推为朋党乱政之地。每次廷推前都有这段话,也不知有多少人能听进去。
然后徐阶又宣读了嘉靖的特旨,命兵部尚书杨博兼任翰林院侍读学士……其实谁都知道,翰林院的官,只能是翰林、庶吉士出身,现在嘉靖用中旨任命杨博为侍读学士,便为其扫除了入阁的资格障碍。虽然通过中旨的方式不光彩,但杨博的功劳摆在那里,谁也说不得他什么。
不少非庶吉士出身的尚书、侍郎眼红的看着,心中难免意淫起,自己会不会有那一天呢?
徐阶便命众人先推举人选。理论上讲,只要谁能获得在场三名官员的推举,便可成为候选人,接受大家的投票。
这个其实早就定好了,没那个实力的不会自取其辱,有实力有想法的,就会早请好举荐人,所以结果很快便出来,有五个人成为候选。除了杨博、高拱、郭朴之外,还有李春芳,最后一个人选比较令人意外,竟然是张居正。
看到张居正的名字也出现在墙上,杨博皱起了眉头……一共是三个入阁的名单,他估计应该是他和高拱、郭朴的,别人根本没得争。李春芳和张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后辈,资格差远了……当然李春芳是状元,这个给他加分不少,可张居正又有什么资格,也忝列其中呢?
问题是,以他对张居正的了解,此人虽然年纪不大,但深沉有谋略,不可能干不自量力的事,那又为何来自取其辱呢?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