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安静!”眼看着朝堂变成菜市场,徐阶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阁老的话有作用,至少他这边的人全闭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高拱那边的也不吭声了。
“诸位不要再争了。”徐阶的语调依旧语重心长,但带着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阁老的话,很实在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为我们的吝啬,而使天下人对陛下失望,那是几百万、几千万都买不回来的。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顿一顿,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什么时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紧紧手,拿出这笔银子来,为隆庆改元开个好头,后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罢,都会事半功倍的。”
“阁老说得太好了。”他这边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道:“这钱确实花得值!”
那边高拱却不说话了,他的帮手们不摸行情,也不敢乱开腔,一时间东风压倒西风,战局呈现一边倒。
“阁老还有本要上奏?”见高拱不说话,鸿胪寺官望向徐阶道。
徐阶点点头,便从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谁知老头儿腿脚慢了点,竟让人抢了先,不用猜,也只有高拱敢这么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见高拱高举着奏本,重新斗志昂扬的出班道。
徐阶也不能说:‘你丫滚回来,老子先上!’只得无可奈何的站住,让高拱先拔头筹。
高拱的声音绕梁半天,也不见隆庆回应,未免有些尴尬。站在龙椅下的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庆也不知神游哪里去了,身子一点点的都快溜到龙椅下面去了,听到马森叫自己,赶紧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吗?”大臣们顿时面色怪异。
“还没呢,高阁老有本,”马森把嘴朝下面努努,小声道隆庆定定涣散的目光,果然看见高拱在哪儿,把个奏本高举过头顶,赶紧道:“拿上来呀。”一着急,把那什么‘例言’都忘了。
待马森接过奏本,高拱才放下两条酸麻的手臂,一边强忍着捏捏胳膊的冲动,一面沉声禀奏道:“启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缠身,内则吏治之不修,外则诸边之不靖,军力积弱财货亏乏,正需要群臣任劳任怨,为革旧布新不计毁誉,绝不能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这时,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阶,果然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辅阴沉着脸,显然被高拱那近于当面责骂的无礼言语气坏了。其实能把乌龟神功修炼到大成的老辅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当初多少人讽刺他是严嵩的小妾,后来又说他是青词宰相、甘草国老,徐阁老都只当是春风拂面,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却刺痛了徐阶的心,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金銮殿中的气氛立刻怪异起来。
但徐阶这时候没法开口,有失宰相的身份啊!好在他的马仔众多,工部尚书雷礼冷笑连连道:“高阁老好大的口气,莫非举朝只有你一个忠义之士,难道元翁所陈的几条都不是办法?”
“辅大人的提议固然金玉满堂、皆大欢喜,但只是一味的任恩,”高拱轻蔑的看他一眼道:“光靠甘草,没有苦口良药,是治不了大明的病的!”
“这就是高阁老糊涂了。”雷礼笑道:“在下懂点医理,知道重病人不能下猛药,否则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要命。须得先用温药调养,待筋强骨壮了,再下猛药不迟。”说着朝徐阶拱拱手道:“元翁的主张,正是要温养人心,徐徐图之,这才是救国的王道啊!”
众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但高拱却冷笑连连道:“我也知道,目前不宜做什么大动作。吏治不修可以以后整饬,诸边不靖可以以后攘定;兵不强财不充也可以等以后。但有一痼疾不除,就是用多少温补良药,也全都喂了狗,不会起到预想的作用。”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一时安静下来,听他言道:“诸位想过没有,其实世上大多数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也不难为主政者得知。但为何朝廷颁布的措施,总是收效甚微,甚至越治越乱呢?”
众人心里是有同感的,作为中央官员,他们面临最大的困境,就是……经再好也抵不过歪嘴和尚,这确实是行政之千古难题,都想听听他的见解,是不是真的高呢?
“依本官之见,天下之大患,在于积习之不善!而所谓‘积习之不善’,无非是二百年来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本官将其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百官听得面色白,高拱之言,锥心刺骨,让他们浑身难受……隆庆却觉着很有道理,只是高拱所说的内容,已经出他的理解范畴,也不是那些‘例言’可以回答的,再说他估计百官听了不会舒服,也没法出言支持高拱,只能默不作声,反正也没人敢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正因为积习若斯,导致朝廷上下、大小衙门,尽是一些只知贪婪固宠、桀骜不驯的官棍当道。这些人久侧官场、利欲熏心。擅长逢迎钻营,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议,又不知廉耻,一切皆以本人的官、财二运为至高利益。”高拱打开话匣子,越说越气愤道:“这些人以言不出口为淳厚;以推奸避事为老成;以圆巧委屈为善处;以迁就苟容为行志;以柔媚卑驯为谦谨;以虚默高谈为清流!却以论及时事为沽名,忧及民忧为越分!”
“这种人当官,居上位以矫亢刻削为风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为称职,置朝廷法度于虚设,视民生疾苦如无物,看清廉持正为异类,麻木浑噩、嫉贤妒能,只知道中饱私囊、拉帮结派,于国民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前者斗胆违法未遭惩罚,则后者即袭之以为例,最终竟为大众见怪不怪,反以为是理所当然。结果上下积习,相安无事,这种人越来越多,虽辩说无以喻其意,虽刑禁无以挽其靡!这才是天下之病根所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