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的侍卫都是军中的精英,各个身怀绝技。更厉害的是,哪怕是这种打架斗殴,也都有攻有守、配合默契,隐隐有军阵之势。只见其中三人尽使些小功夫,把那李成梁的手脚缠住,待其破绽一现,另两个一直佯攻的侍卫,刹那间判若两人,一个并指成刀,运力使一个‘刀劈华山’,向李成梁的腰路横砍过来。还有一个则飞起一脚,只要他一闪避,后心就得吃上这一下。
眼看避无可避,李成梁暴喝一声,竟屹立不动,抬起右臂运力一格,把那一掌格过一边去。却生受了另外一脚……那人刚要得意一笑,却只听‘噗’地一声,这一脚竟如击在革囊之上!
稍一愣神,便被李成梁鹰爪似的大手抓住脚踝,猛地一扯一拉,就听到‘卡啦啦’的骨节错位声,那侍卫便惨叫着跌落在地上。
其余四人不禁一愣。急忙一起向后跃了一步,虎视眈眈盯着李成梁,知道这次遇上高手了,不出绝招断无取胜之理。飞快地相互使个眼色,忽然一起大喝一声,从四面迅攻过来,将近身时,却突然一齐收掌变招,双脚腾空,用头部从前后左右猛向李成梁的胸肋间撞去,变招猝然,端是出其不意,非要把他撞得吐血而死。
“住手……”沈默这时再叫,已是来不及了。
说时迟,那时快,在众人惊呼声中,只见那李成梁猛地扎起马步,将全身肌肉绷紧一团,竟生受了这四下头槌——前胸后背、左右两臂、结结实实的硬碰硬,竟出‘砰砰砰砰’地金石之声!
还没看清楚情形,便见李成梁一招天女散花,瞬间便拍出四掌,击在四个侍卫的风池穴上,转眼就一起打趴在他脚下。
“好功夫!”沈默鼓起掌来。
这时李成梁也看到了沈默,抱拳道:“小人无礼,请大人恕罪。”
“无妨无妨,”沈默笑道:“李兄大展神威,也让他们知道天外有天,省得整天不思进取。”他也不问冲突缘由,只是笑眯眯的安抚双方道:“都下去找大夫看看吧,不行就先歇两天,好利索了再当差。”这当然是对侍卫们说的。
四个侍卫灰头土脸的爬起来,扶着那折了脚的兄弟,朝沈默施礼后准备退下,却被李成梁叫住道:“等等……”五人不明就里的站住,充满戒备的望着他,心说你还想干什么?
只见李成梁走到那瘸腿的侍卫身前,弓下身拿住他的小腿,感到对方十分紧张,他低喝一声道:“放松。”那侍卫不由一松劲儿,李成梁便趁势一使劲儿,就听喀嚓一声,他站起身来道:“走两步。”
那侍卫将信将疑的落下脚,果然见方才还不敢沾地的右足,真得已经安然无恙,步履如常了,众人这才服气。那两个起先和他打架的,朝李成梁抱拳道:“李爷真人不露相,咱们有眼不识泰山了。”
当着沈默的面,李成梁只好也说声得罪,这梁子便算揭过去。
待那些侍卫下去,李成梁朝沈默施礼道:“这些日子多亏大人延医问药,又容小人白吃白住,这份恩情,小人没齿难忘。”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沈默微笑着关怀道:“李兄的身体可大好了?”
“呵呵……”李成梁微微自负的笑道:“大人还看不出来吗?”
“哦,哈哈……是啊是啊。”沈默不禁莞尔道:“我那几个侍卫可不是白给的。”
“一直没机会跟大人道谢,”李成梁笑笑,神情变得郑重道:“今儿终于得见,我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救命之恩,恩深似海,请受在下一拜吧。”说着便推金山、倒玉柱,朝沈默拜了下去。
沈默赶紧伸手相扶,却哪能扶得住,还是生受了这一拜。“快快请起,何必如此客气呢?”
“现在我的身子也好了,正要向您辞行,”李成梁却又一拜道:“只要我将来能出人头地,一定会报答您的恩典。”
“你都住澡堂了,还能去哪里?”沈默善意的笑道:“快起来吧,安心住着就是。”
“不能再吃大人的闲饭了。”李成梁苦涩笑道:“在下已是一穷二白,却不能连面皮都不要。”
沈默见他犟牛一般,拉都拉不起,分明还在负气,便猜到方才冲突的原委,八成是侍卫对他冷嘲热讽,说他赖在府上吃白饭云云。心念一转,道:“你且起来,我正有一事相求,还请李兄答应呢。”
“哦……”李成梁终于站起身来,道:“大人有何吩咐。”
“咱们进屋说。”沈默搓搓冻红的手,笑道:“风飕飕的刮人,我可没有内功啊。”
“大人请进。”李成梁赶紧请他进屋,把炭盆端到沈默脚前,又给他倒热茶取暖。
“别忙活了,咱们说会子话。”沈默微笑道。眼见到了饭点,又吩咐随从道:“让厨房送一桌酒菜过来,我中午和李兄喝两盅。”
李成梁有些局促道:“大人时间宝贵……”
“没事的。”沈默摆摆手,示意他坐下说话道:“说起来,我这个当主人的真不像话,李兄都来府上两个月了,还没和你好生说会子话呢。”
“大人贵人事忙。”李成梁道:“还记得在下姓氏,小可便已感激不尽了。”
“呵呵。”沈默微笑道:“还没请教李兄台甫,仙乡何处呢?”
“在下姓李名成梁,草字汝契,乃辽东铁岭人。”李成梁恭声答道。
“铁岭啊。”沈默突然想到了亲爱的赵老师,差点没脱口而出‘那是个大城市啊。’定定神道:“汝契兄来京城所为何事?”
“唉,”李成梁喟叹一声道:“说来话长……”这时候酒菜上来,他便借着一壶白干,把自己的潦倒一生,尽诉于沈默知道。
原来这李成梁,先祖乃大明属国朝鲜贯星州豪族,宣德年间,其高祖李英率众内附投靠大明,受封为铁岭卫指挥佥事,之后世代袭受此职,在大明军中效力,已是彻彻底底的大明人了。传到其父李泾时,因李泾正直清廉,从不学人克扣军饷,家道不可避免的中落了,到李成梁该顶替他爹时,竟没钱来北京兵部受袭。
沈默不由想到戚继光,二位的遭遇何其相似……生下来就都是将军,却因为不合时宜的老爹,迟迟没法正式上任。而且这李成梁也像戚继光一样,都是在父亲的督导下,从小刻苦习武读书,甚至还做到了戚继光也没办到的事儿——参加科举考试,成功取得了生员资格。要知道秀才虽然只是最低一级的功名,但也是千里挑一,非得有真才实学才能考中。在一个武人家庭中,能出个秀才,绝对是凤毛麟角的。
不过中秀才也没用,想在大明为官,至少得是举人才行,秀才是没资格的,只能吃教书饭。可是铁岭卫这地方,乃是个兵窝子,孩子生下来就是兵,费劲识字干什么?所以李秀才竟连个固定饭碗都没有,只能靠给人代写书信,过年写写春联啥的糊口。混到四十岁,还是穷困潦倒,连老婆孩子也养活不了。
去岁辽东巡按在铁岭招募书办,托没人识字的福,他毫无竞争的得到了这份差事。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巡按大人现他‘颇有将略’,起了爱才之心,便主动出资助他进京受袭官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