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接下来几天,高拱对徐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当然也不能简单的归为‘得意猖狂’之类的,而是两人的个性和处事风格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官场评论的,华亭专任恩、新郑好任怨,前者是久历宦海、稳健圆通、事事务求周全;后者却用心全在国事,不计毁誉、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讲个公心。这样两种处事方法,必然要产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让,冲突必然公开化……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庞尚鹏事件的争执。这日,内阁收到通政使司转来的奏章,又是弹劾广东巡抚庞尚鹏的,负责阅看此类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况严重,便向徐阶做汇报道:“元翁,诸位阁老,这些日子,内阁已经收到七份奏疏,都是御史弹劾广州巡抚庞尚鹏的,仆以为兹事体大,还请元翁和诸位阁老商议裁之。”
沈默三个初入内阁,还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徐阶对他们的要求是,尽快从原先的具体部务中脱离出来,树立起处理问题的全局观念,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学习。闻听‘庞尚鹏’三个字,沈默和张居正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因为这正是试点‘一条鞭法’的两名官员之一。
“都是什么罪名?”徐阶摘下眼镜,没有接李春芳手里的奏疏。
“主要因为他在广州各县强行清丈田亩,闹得人心惶惶,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结果生了冲突,出了十几条人命,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李春芳已经对这些奏疏,进行了归纳总结,道:“也难怪粤籍御史们众口一词,齐齐地上疏弹劾他……”
高拱闻言插话道:“你是说,弹劾他的都是广东籍的御史?”
“是的。”李春芳点点头道:“家乡出了这种事,肯定有父老乡亲写信给他们诉苦,为此愤而上书也是情有可原的。”李春芳从来是一团和气,但不代表他没有观点,他话里为粤籍御史开脱,话外就是对他们弹劾庞尚鹏的支持。
“不是说,庞尚鹏在广州试行一条鞭法吗?”郭朴一脸奇怪道:“怎么又开始丈量土地了?难道他把一条鞭法推广成了?”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装作无知不过是为了把‘清丈田亩’和推行‘一条鞭法’联系起来,自然有人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果然,便听高拱道:“所谓一条鞭,就是把各项税赋全都摊到田亩里去,要想推行一条鞭,当然要先丈量田亩。”
“原来如此……”郭朴恍然道:“那么说,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士绅,其实反对一条鞭法了?”
“他们当然怕,一旦按照田亩数征税,许多人可要大出血了。”高拱嘲讽道:“家有良田万顷,却比小农交的税还少,这种好事,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自然坐不住了。”也难怪士绅会反对。若按一条鞭法,根据田亩征收田赋,不再按户征收税费。此前所有摊派项目,无论名目为何一概取消。这种法子推行开来,恐怕不光大户受不了,即使是广东阖省的官吏,对此法也十分的痛恨。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既不能摊派了,又不能在征收实物时中饱私囊了,自然叫苦不迭。
听了哼哈二将的一唱一和,徐阶脸色阴沉下来,赶紧咳嗽一声掩盖过去,声音平静道:“明年改元,新朝肇始,一定要平稳的度过,给隆庆新政开个好头。这时候安定压倒一切,大明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我等谨守成宪尚且事端层出,况又标新立异乎?”先是定个调子,然后严厉道:“都像他这样,不守成宪,兴来革去,天下岂不大乱!”顿一顿道:“我看这个庞尚鹏不必干了,此等不安分之人,就是祸国殃民的种子,老夫建议对他就地解职,永不叙用!”徐阁老大刀金马的亮出立场,一是因为苦于暂时没有代言人,二是压住后面要唱反调的……当然高拱是压不住的,他只是让别人闭嘴。
结果非但其余人没反对,连高拱也一拍几案,连声道:“好!好!好!”
“高阁老也觉着那些御史弹劾的好?”李春芳吃惊的注视着高拱,心说怎么突然转性了?
他却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只听高拱冷笑连连道:“我可没这么说,我是为那些官员高兴——要是一条鞭法落实下去,他们就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财路断绝,还怎么花天酒地养小老婆?现在咱们把庞尚鹏撤了,恢复所谓的‘成宪’,我都能感受到他们该当如何的欢欣雀跃,不禁替他们叫起好来。”
“呵呵……”李春芳竟毫无火气,还笑得出来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但高拱的矛头直指徐阶,他不得不多说两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步子太大不行,标新立异也不行,那庞尚鹏如此急躁任性,恐怕非封疆大吏的合适人选。”
“那什么样的人合适?难道是那些不思进取、一味维持的官员么?”高拱脖子一梗,厉声道:“我大明积弊重重,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便是贫者益贫、富者益富,以至于民怨沸腾,危及社稷!何以至此?是因为国朝所谓的成宪,漏洞百出,致使小民难以为继,官绅贪婪无度!”顿一顿道:“如今我隆庆皇帝虚怀若谷、垂拱而治,将国事托付政府!这正是我辈兴革递嬗、开创新局之良机,像庞尚鹏这样不必诽谤、不计得失的干吏,非但不能处罚,还得奖恤有加!我建议,把那些个告他的言官,统统都革职!永不叙用!”
你不是要把一个革职不用吗?那我就还你七个革职不用,这叫针锋相对!就看谁更狠了。
“言官风闻奏事,”徐阶皱眉道:“就算不属实,也不应受到追究,不然会坏了朝廷正气!”对科道言官他是一贯的保护有加。
谁知高拱却哂笑道:“元翁果然是博大宽柔、和辑中外,只为何为独独对言官们如此宽容,却对锐意改革者格外挑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