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这才看真切张居正那张成熟俊朗的面孔,准备把憋了好几天的话讲出来,但文人就是文人,开场仍然要先铺垫一下:“当年的一天,我和严阁老也是这样对坐,他问过我一个问题,说这世上什么人最亲?”
“应该是父子最亲。”张居正已经有了答案,但故意说了个错的。
果然见徐阶脸上浮现出一丝苦涩,轻轻摇了摇头:“按说是这样,但实际未必。《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人生在世,最难报的便是父母之恩。可有几个做儿子的如是想?你也是有儿子的,应该也有感受,父子之亲,只有父对子亲,几曾见子对父亲?”这番话岂止推心置腹,简直脾肺酸楚,张居正对徐阶几位公子的德行颇有耳闻,知道那是老师最大的隐忧。
他不知该如何接言,只能静静地听徐阶说。徐阶见在这方面没有共同语言,只能无奈道:“罢了,和你说这个有些早,我们就说另外一件事吧。”顿一顿,他望着张居正缓缓道:“听说前几天,皇上给你们四个赐字了。”
“是……”张居正点点头,他就知道,早晚要说起这事儿的,便把那日的情形讲给徐接听。
徐阶的目光有些复杂,静默了片刻方缓缓道:“天有四德,亨、利、贞、元,这也是题中之义了。”虽然说的平淡,但话语间的萧索失落,还是难以掩饰。
“上意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楚,”张居正轻声安慰道:“说不定,皇上只是单纯赐字呢。”
“叔大啊。”徐阶这一声带着叹息,“都到这时候了,你就不要安慰老夫了,难道你真不知道,皇上赐你们这四个字的圣意?”
张居正岂有不知之理,但他哪能刺伤老人的心,故而仍装糊涂道:“学生愚钝,真的无法揣测上意,总觉着这样理解也行,那样解释亦可……”
“哪有那么复杂?”徐阶也不强求他了,叹口气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要让他的老师们上位了。”
“学生也不是没想过这层,”张居正这就不能不表态了:“但如果真这样,那必然新郑公当国。新郑公确实才干群,魄力十足。在吏部则‘奸吏股栗,俗弊以清’;在礼部亦能将科场诸弊,百五十年所不能正者,革之殆尽。对此,朝野有目共睹。”说着却话锋一转道:“但一想到他挂在嘴边的‘要除旧布新!’‘要只争朝夕!’学生就有些无奈……”
徐阶听到张居正说‘非新郑莫属’,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但听到后半段,旋即又露出了微笑,目光慈祥的望着他道:“新郑是当今的启蒙恩师,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半道出家的可比。但他固然才干群,可并非……”顿一顿,还是平静的说出来道:“并非合适的相国人选。”
张居正知道,老师这话并非单纯出自私怨,高拱在百官那里,也确实啧有烦言。这也很正常……在一个人人都得过且过混日子的萎靡官场,高拱整顿士风、革除陋习,强势的行事风格,已经很让一些人难受了。且他还不像别人,只是把‘拨乱反正、兴革改制’挂在嘴上,而是真正的付诸行动,所以更加让人难以接受。
其中有这么件事儿,让张居正印象极为深刻……当年高拱在吏部做侍郎时,按照以往的常例,选官之事,由尚书和郎中负责,而侍郎作为尚书的佐2、员外郎作为郎中的副手,却不能参与其中、甚至不能提前知晓。高拱对此不以为然,公开质问说:‘员外同司、侍郎同部,奏本皆列名,而事则不许其知,何居?’凭什么在奏报名单时要我们署名,却不让我们知道内容。简直岂有此理!
他便命令文选司郎中,以后选官之事,司内必与员外郎商榷、部内则必请侍郎与闻。这种公然分割权力的要求,郎中当然不愿意,于是顶撞说:“向来无此规矩。”按说一般人也就没话说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马上回敬道:“自我开始,即有了规矩!”就是这么个敢为天下先,视陈规陋习如无物的猛将兄,在官场上自然是人人敬而远之,却让张居正暗自折服,引为同类……但在徐阶面前,张居正没法为高拱辩解,唯有随声附和道:“新郑确有操切之误,不是良相之选。”又一咬牙,道:“今上刚刚即位,安得遍知群下贤否?难免任人唯亲,学生不才,愿意为新君讲明此理,使陛下明白老师的苦心!”
徐阶笑了:“这就是我刚才说,‘这世上不是父子最亲’的缘故,因为这世上最亲的,是师徒!”说着一脸欣慰道:“儿子视亲恩为理所当然,弟子却将师傅之恩视为报答。叔大,你能有这份心,老师就很高兴了。”说着他伸过手去,握住张居正的手,低声道:“老夫不是那么容易倒下,不看到你当上辅那天,我死不瞑目!”
张居正能感受到老师这话里的真情,两眼湿润道:“有事弟子服其劳,恩师,您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会让你去说高拱的坏话。”徐阶缓缓道:“那样会激起皇帝的逆反心理,反倒怀疑你在搬弄是非,得不偿失。”张居正暗暗松口气,他还真怕徐阶提出这种要求,自己以后还怎么在隆庆面前做人?
“但当年为师暗中为皇上做的事儿,现在看来皇上并不知情,还以为我与严嵩是一丘之貉,向来不向着他呢……”要说姜还是老的辣,徐阶一下抓到了问题的要害,隆庆皇帝不像他父皇那样复杂,之所以不信任自己,只是因为误会了自己,只要解释清楚,事情自然会有转机:“你也无须夸张,便把自己知道的跟皇帝说说,如果他还坚持要用高拱,那么为师主动让贤。”
“是……”张居正点点头,徐阶沉机密谋,做事不留痕迹,但什么都不避他,所以他十分清楚徐阶对裕王的帮助有多大……实实在在的说,当时嘉靖在景王和裕王之间,其实是更倾向于弟弟的,加之有严嵩父子在里面掺和,裕王的地位岌岌可危。在那种危机的情况下,若没有徐阶的回护,仅凭高拱等余地一系人马,是根本无力回天的。
别忘了,在斗争最激烈的时候,高拱还只是裕王身边的侍读,他张居正也只不过是裕王一个陪读,还远谈不上朝廷重臣,只能说是东宫智囊,而沈默……还不知在哪儿凉快呢。在那种时候,辛亏有了位高权重、而且深得嘉靖信任的徐阶,一直不遗余力的暗中保护,裕王恐怕很难熬到顺利登极的那一天。
但可惜,徐阶做事太隐秘,这样固然不会招致景王和严家父子的忌恨,但也没法获得裕王的感激。所以知道现在,裕王还认为徐阶这个老滑头,只在大局已定后,才忙不迭的政治投机呢,当然对其没有好感。
半夜里,他突然又意识到,当年老师之所以事事都要与自己密谋,恐怕让自己出主意、长见识还在其次,更重要的原因,是让自己做个证人,好在今天这种时候派上用场。
如果是这样,那徐阶的心机也太深沉不可测了,高拱怎可能斗得过他?张居正一头冷汗的坐起来,越想越觉着有可能,便再也睡不着了……寻思了半夜,他终于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更欣赏高新郑,但其败局已定,自己不能再鼠两端下去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