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被人类接收的奴隶将那名黑发青年视同神明,连撒谢尔的狼人也有不少对他暗中敬畏,认为他有异神之力——石头破碎之后挑拣出矿石,矿石熔出黑铁,黑铁能够打造出武器,这就是凡人所知的对自然造物最复杂的运用,所以在他们眼中,石头变成粉末,粉末加入各种材料之后煅烧,就能加水成浆,搅合沙子和碎石,铺展成平坦坚硬的巨大平面的过程如同法术,而砂石化成汁液之后能变成玻璃,同样的矿石,经过这位术师建造的工厂之后就倾泻般产出各种武器和工具,甚至出现了驱动巨大火车和船只的“机器”,对此狼人们如视梦幻,那些奴隶更是认为自己将见到一座魔法之城的诞生。
“没有魔法。这些过程中没有任何法术,只有自然本身存在,并且能被所有人使用的力量。”云深和他沿着木车轨道走出选矿场时说。
“所有人?”斯卡问。
“所有人。”云深说,“无论他们是否相信世界是能够被了解的——了解世界的出现,世界的形成,而构成世界的一切是被什么样的力量驱动着,使风能吹拂,火能燃烧,又是什么令石头落地,飞鸟浮空。即使他们完全不了解这一切,他们也能够使用工具,开垦土地,烹煮食物,建造房屋,聚集成部落,城市和国家。正如我们使用工具和机器完成眼前的这些。”
斯卡看着他,这个人的身体瘦弱,四肢的力量很小,除了不断从他的故乡召唤各种“物品”之外,他在他面前展现的所有超凡,都是通过各种实物和他人的劳作实现的。斯卡相信,如果只有这个人自己,他连一点火星都弄不出来——不,不对,只要他还能动,只要他的身边不是空无一物,这个被称为“术师”的人就肯定能弄出一些让人吃惊的东西。他不能无中生有任何事物,比如说像斯卡一样凝水成冰,不念法咒,不绘法阵,却依旧能操控火焰,用火焰创造一切,也用火焰毁灭一切。
就算被这名术师驱使的人类无人拥有力量天赋,也同样能分享这种力量。
“但只要他们不追随你,他们就一无所有。”
“人只要拥有自身,就永远不会一无所有。”云深说,“不过,如果不去认识这个世界,不去寻找总结已知和未知事物背后的规则,他们又怎么能真正掌握那些力量呢?”
作为一位天赋卓绝,智慧深远,力量强大的引领者,术师是应该有一些弟子的。无论在那些随他一同走过迁徙旅途的遗族和山居部族,还是在奴隶和狼人之中,都有说不清数量的人会为成为他的弟子而极尽所能,云深会回应这些人在工作中产生问题,指导他们如何解决,但对他们的使用上,斯卡和其他人一样注意到,他越是信任,本身越是聪慧和努力的人,就越会被他派遣去承担艰苦和艰难的工作。那些人要承担的责任越沉重,要面对的状况越复杂,就越需要他的智慧和指导。就这样,术师和他的追随者形成了一种坚固而微妙的依存关系。
即使他总是说“所有人”,相信说他相信这些“所有人”都隐藏着不为人知的能力,他也不会真正平均地去对待他们,这种倾向在那头小狼犬的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
一阵嗡嗡声从前方传来,斯卡抬起头,看着一个“东西”以平滑的姿态越过原野,坚固的八支翼骨向四方展开,小臂长短的黑色翅膀旋转得只能看见一团虚影,当它越过人们头顶,在以片空地缓缓降落的时候,差不多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它吸引了过去。哪怕他们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东西,连斯卡也是一样……
这玩意确实比什么火车蒸汽机更令人惊奇啊!
实际上,这个被称为“遥控飞机”的家伙,是在云深的故乡都算得上相当高级的造物,在斯卡向他追问是否能在放大之后载人飞行时,他温和而又坚定地否决了,但云深没有否定他关于飞行的想法。实际上,他那些规模庞大的藏书之中确实记载着制造能够将人带上天空的机械的技艺——不是热气球那种依风而行的,而是凌驾云层与狂风,速度超越所有飞鸟的真正的“飞机”。
但在这里,他们还没有条件制造这样的交通工具。斯卡在听完他列举的条件之后询问要达到这些条件需要多少时间。
云深思忖了片刻,“只是进行‘原型验证’的话……八年之后就可以尝试开始了。”
斯卡勉强接受了这个时间。
站在那架航拍器旁,斯卡和刚刚取得影像记录的范天澜交换了一下两边的情况,重点了解那批来到这片工地上的狼人们劳作的状况。撒谢尔原住地经过这段时间的高效建设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在交易市场真正形成之前,根据实际需要逐步实现规划,一部分富余的部分熟练劳力将带着一部分狼人向这边工地转移,撒谢尔则要在这个过程中让自己的另一部分族人向剩下的人类逐步学习如何成为合格的建设者。
“实践是最好的学习”,这是早就经过双方会议决定的一种融合方式。术师以他的方式磨砺他的追随者,撒谢尔没有经历这些人类艰难的初始,却共享了这些人类奋斗的成果,即使许多狼人都感觉到了人类盟友给他们带来的压力,学习技艺的条件比那些人类曾经经历的好得多,在眼见耳闻地对比过学校中年少的狐族和狼人们,还有聚居地中不同部门中狼人与人类,通过人类提供的数字更直观地明白不同人群之间的分别之后,斯卡他们接受了“没有天生的智力差距,只有思维方式和努力程度的区别”的说法,但他们更清楚,作为已经不知不觉在盟约关系变得弱势的一方,继续落后下去会是什么结果。
众所周知,术师温柔和善,无分男女老幼,无论部族野民还是俘虏奴隶在他面前几乎没有不同,在他的统治之下,病老不被抛弃,弱者不受欺凌,女人和孩子尤其受到他的关心,简直悲天悯人得像一个圣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威严。他并不强迫,却让诸人都照着他订立的规则行事,伯斯和基尔跟那些人类的接触更多更密切,十分清楚那些山居部族的族长和长老们一步步丧失权力的过程,就像流水漫过沙堤,当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不能越过规则命令任何人,连部族成员的婚姻,死亡和新生都不再受传统控制之时,已经没有什么是他们能够改变的了。
撒谢尔也会一样。这个过程正在发生。
他们要获取术师的技艺,掌握术师创造的雷与火的力量,就要像那些人类一样,服从那些规则,学习那些行为,从身体到心灵都向那些人类靠拢,这是狼人必然要付出的代价。这个过程同样没有什么强迫,术师几乎向他们敞开了一切——学校在那里,任何狼人都能走进教室去聆听教导者传播的知识,工厂在那里,只要狼人愿意,总有他们能够待着的位置,也总有他们能干的活计,但仍然有人对生活的改变不安,在尝试坐进教室和进入工厂之后,面对复杂拗口的新语言,困难的习字和计算课程,甚至课程正在进行的时间不允许轻易走动和说话的规定,许多狼人都感到了挫折,而面对工厂湿热,嘈杂,充满了各种气味,规则繁多并且极其严厉的环境,更多的狼人表现得难以适应,艰苦而枯燥的采矿和筑路工作也并不受狼人们欢迎,军营吸引着大多数的狼人,然而在重盟之初的特殊时期之后,无论狼人还是人类,只有通过了一定课程的人才能够被选拔到那里去,就算到了军营之中,除了日常的艰苦训练,仍然不能避免语言,文字和计算的课程,甚至如果在一定的时间之内没有达到规定的目标,无论是谁因为任何原因,他所在的那支小队都要受到惩罚。
仅仅一个月的时间,在慕撒大会进行的时候,回到部落原住地的狼人们就怀念起过去的自由自在,长风掠空,日升月落,只有自然和神明的意志能够控制他们,没有如今舒适富足的生活条件,但同样没有这些堪称痛苦的精神折磨。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成年狼人,差不多用四肢就能数得清,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就算不能完全适应,他们也十分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斯卡注视着他们,其他人同样在看着,斯卡知道云深在等待,用一种非凡的耐心,等待着渣滓沉淀,然后那些被熔炼净化的人将被他一点一点地,精心锻造,仔细雕琢,让他们成为他需要的那种生物,就像他对那些遗族和山居部族所做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