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闪光的大网从天而降, 公爵推倒椅子向厅后退去,侍卫从两边冲来挡在他身前,几个侍女惊叫外逃, 从铠甲与矛锋的间隙中,公爵窥见大网兜头罩下, 而那名美丽女子已从椅上起身, 她手腕一振, 一柄弯刀利刃便无中生有,被她握住向上一挥而过,在那月光般的刀光中, 指头粗的网索齐齐而断, 随后她一脚踏上椅面,纵身一跃, 轻盈如一片落叶, 一步就跳过了众人头顶。公爵不能自制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她落到他们身后时,他也转头看去,厅后门扉洞开,大法师的身影在门后隐于昏暗,几只石像怪从门中扑出, 几缕暗光倏忽而至,先于石像鬼直刺精灵颜面,炸开一片针刺与毒雾。
他是不是连我也想杀死!
公爵脑中闪过这句话时,护身符已经为他挡下攻击余波, 精灵已再度旋身跃起,流光环绕身侧,眨眼间她甩出刀锋, 如银白雪线切过两头石像鬼脖颈,那粗陋头颅还未落地就炸开的红黑血雨中,不知何时双刀在手的精灵蹬过石像鬼肩颈,像一道光的旋风扑入门洞。更多的石像怪越过公爵等人继续前冲,白船众人早已散开,仿佛仓皇逃窜,他们奔向柱后墙边,地上碌碌滚过几个果实大小的黑球,下一刻,火光与雷鸣一同震爆炸裂!
气浪将血肉和家具掀到空中,公爵身不由己地翻滚着,在连片的惨叫声中天旋地转:
——发生了什么?
他重重撞到地上,护符闪烁几下,然后失去了意识。
幸或不幸,他不必经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爆炸震动了整个王宫,披甲卫士如受惊的蚁群,自林间与广场两侧奔忙而出,又一道闪光爆发,一时仿佛连大地都在震动,碎石飞溅,迷烟之中,所有人都看见了城堡上破开的大洞,如此力量面前铁甲似乎也单薄如纸,在他们的迟疑逡巡中,一些法师沿着外墙缓缓降落,手中法杖辉光熠熠,与此同时,码头上,街道中,所有临街房屋全部敞开大门,数不清的士兵从中蜂拥而出,第一和第二道城墙上冒出一排排的弓兵,他们张弓搭箭,箭矢如林抛射,铺天盖地落向碧波上的白色巨船。
白船的舷梯此时仍未收起,成群结队的士兵涌上码头,向它扑去。
这个时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分出一点精神给大海,看一眼从迷雾中缓缓现身的两个纯白暗影。
虽然距离如此遥远而显得模糊,只要一眼,任何一个瞭望手都能确认,它们是港口巨船的孪生。
风声呼啸,成百上千的箭矢重击甲板及其上设施,骤雨般的击打中,玻璃的碎裂声清晰清脆,传得很远,船下梯上空无一人,船边只有弹射乱飞的箭支,在臂绑圆盾手持利刃冲锋的大批士兵面前,白船如同一头迟钝臃肿的巨兽,面对来自上下左右的奇袭作不出一点有用反应,船员俱都缩入甲板下的船舱之中,但一排来自岸边屋顶的攒射又后发先至,敲打在舷窗一线。虽然它们要么折断要么跳飞了,说明装在窗上的透明材料坚固得超出预计,但这似乎也说明里面的人无法对外面作出有效的攻击。也许有人发现了舷窗上下出现的小洞,以及从洞中伸出的黑色铁管,但冲得最迅猛的士兵距舷梯不过数步之遥,数以十计的鹰爪钩在人群头顶用力挥舞,高高飞起,漆黑钩爪扣住船边栏杆,绳索绷紧的同时,几双手先后抓住了舷梯那冰凉的扶手。
顺利,顺利得简直不可思议——邪神的刀镰却在这一刻扑面而至!
轰成一线的重击瞬息连爆,前排的士兵不过眨眼,就被打成连片血雾!肉眼捕捉不到的冲击撕裂躯壳就像撕裂薄纸,残肢骨块还在高抛,灼热血滴还在飞溅,士兵前奔的姿态还没有改变,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去看舷窗洞□□发的火光,旋转的高热弹头就洞穿血肉,打断肢体,犁出道道血线,坚固的麻石地面如遇急雨,被打出一个个白色凹坑,石块崩裂的粉尘混着血腥,被死亡的热风裹挟着来回横扫,跳弹翻滚,只是呼吸间,宽阔的码头就清空大半!
血肉骨渣的雨点陆续落地,打在各种护甲上啪啪作响,不置信和直面绝死的恐惧混调成凝滞的胶体,被其包裹的后方士兵停下了进攻的脚步,他们僵立在地,神色惊骇欲绝,只有极少数求生欲极强的人颤抖转身,迈步逃逸,然而那来自噩夜深梦的令人窒息的轰鸣并未停息,可怖的死亡贴着他们的脚跟,在凄厉的、断续的惨叫中,交叉的火线将成片成片的人体如麦秆刈倒,切碎——
敌人在哪里?是什么、是谁在屠杀?他们眼前正在发生的是什么、这会不会只是个噩梦?
屋顶上的弓箭兵在这幅场景前心神俱丧,勇气再也支持不住双腿,他们接二连三哀叫着从屋顶滚落。仿佛没有形体的敌人带来的极大恐怖在极短的时间内打垮了士兵的意志,只有寥寥数人从码头逃回路口,仍在街道上的完好士兵神情空白地看着这几个吓破胆的幸存者,看着他们身后的尸山血海,海风挟着硝烟血味吹来,而那沉重急促的死亡还在震撼空气与大地,他们不由自主脚步后移,人群如潮水退却,下一刻,本能的缓慢退缩急转直下,溃败像闪电一样蔓延,无论士兵、军官还是重甲兵,所有人齐齐转身,拼命向后逃。他们抛盔弃甲,丢掉武器和身上一切沉重的东西,狂乱地呼喊着逃亡,而在他们背后,石块和木料正被掀上半空。
十二挺重型机枪已经将码头上的所有活物收割殆尽,接下来,它们组成的火力网开始清理后方建筑,逃慢了一步的弓箭兵紧贴着能让他们感到一点安全的墙壁奔跑,然而这种距离下,哪怕是古老石墙面对大口径子弹也同样脆弱,倾泻的金属激流轰击墙体,在漫天如云烟尘中,一栋又一栋长屋轰隆垮塌,跑不及的人有些当即惨死,有些被废墟掩埋,逃过这一段的人无论背后如何天翻地覆都不回头,崩溃的军队几无秩序可言,拥挤道路上,人群互相踩踏的惨叫突破天际,理智与情感被恐惧挤压到极点这个时刻,一个问题在所有人脑中回荡:
神明啊!
他们究竟冒犯了什么?
建筑粉碎的烟尘在依托缓丘而建的大半个奥比斯王都都能看见,更何况那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连环巨响?码头附近的贫民纷纷逃回自己低矮的住所,除此之外他们无处可去,乞丐们紧紧蜷缩在阴沟底,紧捂双耳,埋头双膝,不敢看不敢听,甚至不敢去想。人的视野在平地受到种种阻碍,两道城墙上的卫队和弓箭队却是在最好的位置目睹了最坏的一切,也有人在这过程中疯狂向那恐怖的源头投掷长矛和箭支,然而这些经过术法加持的武器落到白船上,依旧毫无作用。恐慌的气氛在蔓延,火炽的毁灭还在前行,溃兵向着城门狂奔,那些胆怯的商人掮客也在向着内城奔逃,终于有军官反应过来,带着人手下去匆匆关闭城门,顺便逃走——这个时候,已经没有人再去注意遥远海面上静止的白色巨兽了。
而无论有无人注意,都不影响,更不能改变海航船的战略反应。
舰炮对准了海港。
标尺输入,射击诸元已定,海面风力小于五级,布拉兰将手放在发射器上,看了一眼前方。
“愿你们死得其所……”他低语。
炮口吐出了火舌,风声厉鸣中,一百五十毫米主炮的炮弹接连沿弧线弹道飞速前进。
抚松港上,第一、第二甚至第三道城墙背后,几乎一无所知的王都居民惊惶地走出屋外,不知所措地朝两个方向张望,山丘顶端的宫殿正在冒烟,码头那边传来难以想象的交战声响,即便是全面战争也不可能有这样令人战栗的声音——突然之间,那种重击心脏与灵魂的声音停止了。
在打出一片白地后,在某条看不见的界限上,徐徐推进的弹幕止于此处,白船身侧,射击孔中发红的枪管终于安静了下来,船舱内只有紧张的喘息和汗水的气息,连站在窗前的观察手脸上都流淌着汗珠。
一时间,似乎连远处的混乱声响都细微近无,在这喧闹的死寂中,一种声音由远及近,将人的心脏高高吊起。
人们不由自主地看向天空。
然后它——或者说它们落地的那一刻,无形重锤猛击大地,地动山摇中,无数人毫无准备地被跳动的地面掀翻,被气浪推倒,铺在屋顶上的片石扬沙般成群抛飞,更不必说那巨响——这震人心肺,让许多人瞬间昏迷,或者已经吐出来的巨响!
在这只有神明才能挥动的雷火之锤下,城墙破了。
像面对潮水的沙堡,或者马蹄下的蚁巢,或者星陨之下的凡世——第一第二城墙被接连击破,然后垮塌了。土石夹着人体滚滚而落,如同山崩,虽然所有修建好的防御工事都在等待着它的破坏者,但对已经习惯这些保护圈的人来说,任何破坏都是不应发生的灾难,何况是发生得这样突如其来,又这样可怖,如同天灾?
全城震动,然而那不露身形的进攻者仍未罢手,远方海面又传来炸响,片刻之后,第三道城墙同受重击!虽然那比第一和第二道城墙更高更厚的墙体勉强扛住了这一波攻击,但剩下的部分已是单薄零落,不给喘息之地的下一波攻击随即又至,将之化为齑粉——至此,三道城墙皆破。
凌空而视,这座以白色为主的海滨城市被打出了一道笔直的贯穿伤,海上舰炮炮口微抬,指向城市巅顶。
重炮摧毁王宫两侧高塔时,精灵一行也已突入日光室,短促又激烈的交战过后,白衣染血的精灵揪着国王的皱领,将他拖过一地尸体,来到露台,两人一起站在破损的栏杆前。风把火与血的味道,还有惨叫哀哭的声音带到他们面前,以海航船本身火力来说,参照过去记录的射击效果,舰炮的这几轮打击造成的伤亡不算很大,制式武器在码头和王宫的表现也只是有些超出预期,但这是另一地方的标准,不是这里,这个凭借财富与手腕承平数十年,对外来攻击的预估和准备还停留在两百年前的国家的——照两百年前的方式应对,已经表明奥比斯对自己制造出来的仇敌异乎寻常重视了。
纵然十分重视,倾力而为,结果却如此悲惨——这不是战斗,是一面倒的碾压。这一日的清晨初现时,无人能预见这居然是王国建立至今最大的灾难日,对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来说,这是亟待醒来的噩梦,若非早有预演,这幅场面对精灵来说亦如恶梦。肥壮的中年男人拼命挣扎,然而那纤细的手臂坚逾钢铁,精灵将他的头扳向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