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物价哪怕已经彻底疯狂,活不下去的人却不多。只有最虔诚的人,或者仇恨最深的人才会宁愿冻饿至死也不去异乡人干活,而其他人只要愿意出卖劳力,异乡人就能保证他们衣食无忧,因为异乡人只是不“对外”出售商品而已——他们用实物支付报酬。
这种做法对抚松港市场的打击是灾难性的。
异乡人筑起的不是墙,而是拦水的堤坝。在此之前,贵族对异乡人始终有一种侥幸和轻视的心理,这侥幸也并非无来由,人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出于自身利益,异乡人打击抚松港,不正是为了维护他们在奥比斯的收益吗?他们以暂停贸易来威胁,不过是为了获得更大的市场和更多的权力。虽然这种威胁听起来吓人,但就算他们暂停了贸易,在这些异端吸干了市场,又进攻了王宫后,这种扰乱秩序的行为只会进一步坐实侵略之名,让人们看清他们丑恶的面貌,知晓什么对他们来说才是正确的和可靠的。
人们本该自给自足,安贫乐道,却被他们用魔鬼的手段扭曲了生活,如今正应回归正途。何况,异乡人凭什么说给就给,说收回就收回?
并且白船仍在定期向港口倾泻货物,这是事情仍能回到过去的最有力证明。在贸易重启之前,异乡人惩罚的姿态摆得越长久,对奥比斯的贵族就越有利。通过某些方式确认了那些异端的决心后,贵族们欢喜地打开了自己的库房,适当地放出一些囤积的商品到市场上,许多倒闭的店铺换了主人重新开张,教会也在行动,受人尊敬的主教带着教士站在下城区的肮脏街道上,一边布施一边大声宣扬异端的不可救赎,连国王都振奋起精神和王后去参与一些公众活动,让人们重新感受王室的慈爱与威严。异乡人建起了高墙,将自己同王都的人民隔绝开来,现在正是机会,让一切都回到应有的位置上去。
但这是一个异乡人的陷阱。贵族的所有努力都成效甚微。他们声称已经“夺回”了市场,却不能让它重新兴旺起来,商人揣着钱袋在街上徘徊,却不肯在传统的店铺里多花一个子儿,即使里面八成以上还是来自异乡人的商品。那些吝啬的商人声称这些货物的价格太高,运到外地不仅没有利润,还要倒贴人马开支,反正冬季也不适宜远行贸易,不如暂且休息,实际他们奸滑的目光一直在望向港口的白船,热切地期盼某日它再度敞开怀抱。而在那头战争巨兽的俯视下,下城区的布道也艰难无比,无论那些虔诚的修者如何大声疾呼,也没有多少人肯停下来聆听教化,他们步履匆匆,因为异乡人每日清晨开工,他们生怕自己赶不上工时,拿不到足额的报酬。倒是有些女人对传道者很和善,也很愿意听他们说话,但哪怕屈尊将就到了这种地步,主教不会,教典也绝不允许教徒与低贱之人沾染关系,即使向她们传播了福音,这些泥土般的生命又能改变什么呢?至于国王,他在城市中心获得了热烈的拥护,但他启程归宫时,街道上的人每次都是那么多,当他撩起帘子从车窗看出去,见到的面孔已经越来越熟悉。
公开的市场越来越萧条,地下黑市却悄然兴起,那些攥着钱币不愿花出去的商人和居民每日早晚成群地到下城区去,从放工回家的苦力手中换取食物和其他商品。除了实物,异乡人其实也可以付给同等钱币的报酬,但那是暂停贸易之前的物价,这点金钱如今在墙外能买到的东西少之又少,而换作实物的话,一名苦力一天的劳作就能换来五口之家一日所需的食物,由于他们的三餐由异乡人包办,所以这些食物是纯粹的结余,又加上异乡人竟然招募女人干活,并且给她们的酬劳和男人竟然也是一样的!这些人都很有意愿用食物换取金钱,并且因为某个异乡人从不明言的规矩,他们交换的价格不算很高。
大量的粮食和一部分的商品就这样半公开地滋润着干涸的市场。无论人们觉得异乡人的做法是否合理,能否接受(“不能接受”的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多),事实就是异乡人表面停止了公开贸易,却通过这成百上千的劳工,用另一种方式影响了王都居民的基本生活。埋怨的声音低下去了,仇恨的根基本就薄弱,某些商人和贵族刻意的引导未见效,反而有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墙里,接受一份异乡人安排的工作。并且由于异乡人对人力的极度贪婪,连在街角偷听教诲的女人也被他们引诱了过去,街道越发空寂,心烦意乱的主教早已回到教堂,在修行室日日冥思,冀望上天启示胜利的曙光,而剩下那些需要证明自己虔诚的教士只有怀着殉道般的悲壮在寒风中苦熬。也许是肚皮的叫声太响,冬季里还发生了年轻教士脱掉法衣,混入人群去给异乡人打短工的不堪之事,即使处罚了几名为争得一个名额闹起来的当事教士,许多状况仍在不可避免地恶化。
人们为自己辩解,用手脚劳作是天经地义之事,他们没有帮异乡人制造一件用于进攻奥比斯的东西,只是去修整一处沼泽而已,没有异乡人,那不过是一片无人靠近的险恶之地,这有什么道德上的问题呢?
于是在这样的天经地义下,在王都人民的齐心协力下,异乡人在属于奥比斯的的土地上深深地打下了他们的印记。冬去春来,任何人都能看到沼泽发生的变化,异乡人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去更改自然的面貌:荒草枯木掘伐一空;沟渠联通成网,淤积不知道多少个世代的污水被引向大海;车载斗量的草木灰拌着药粉撒在沼洼的黑色底泥上,然后又拌上一层他处运来的褐色表土;那些旧的水道也被翻整,然后铺上一层厚厚的地底红土,只有最顽强的杂草才能在上面生长,异乡人在这里深深地打下桩基,架上横板,做成曲折的栈道;这些栈道将搭石子一样飞速建造的联排木屋联系起来,作为苦力的临时居所。
虽然是临时的居所,这些高大敞亮的木屋却比下城区的任何一处房子都像正经住处:跳起来都摸不到的横梁,木头的双层床铺竟然还有梯子,床上铺着厚实干爽的草编垫子,有桌子、椅子和高大的柜子,有阁楼,有很大的窗户,窗棂上嵌着透明的玻璃,木墙内外都糊着搅进草筋的灰白泥土,风吹不进来,雨也打不进来,第一批被分配进去的苦力受宠若惊,那那几日走路脚都是漂浮的——下城区的居民可从来没住过这样的好地方!这样的优待既是异乡人对他们勤恳忠诚的奖赏,又是对其他在观望的人的召唤,因为只有同异乡人签下长契的人才能获得这样的待遇,而且异乡人挑选住户的道理又很能说得过去——既不要求信教改宗,又不要人发誓赌咒,只要他们能照异乡人的指引劳作,同自己的伙伴一起完成每日份额,越聪明勤奋的队伍越能得到奖赏。
异乡人记录每一日里每一支队伍完成的工作,用不同的奖励引导人们互相竞争,然后在月末让人们自己投选出最有资格的队伍和个人,这样得到的结果很少有人不服气的。在这样的激励下,住进了宜居木屋的人越多,同异乡人签订劳务长约的人也越多,新城区的雏形开始在这片沼泽之上出现。这些临时的居所形成了新的街道,这些街道上有食堂,有粮铺和商铺,有公共厕所,有防火屋,每日水车来往送水入户,在这里生活的人不用去想明天的食物在哪里,也不用害怕海风和冬雨,而在饱暖之外,一些特别卖力或者特别大胆的人已经能完全占有一个独立的住处,并将自己的家人也安置进来了。于是异乡人又让人在替他们干活时照看幼儿,并教导那些还不够资格出卖劳力的孩子学习语言、数学和其他技艺。
这些孩子在屋子里学习,去工地学习,用双手拿着工具在农田里学习,他们一天天地发生着变化,那些在泥水中奋力的劳力也一天天地看着他们变化,看这些瘦弱无知的孩子变得身体健壮,眼神清明,像小草一样节节拔高,看他们唱着字母和算术的歌谣打扫街道,更换水罐,为食堂和工地运送各种东西。每天他们的亲人准备上工,他们也一起换上衣服,装好课本,背上背包,高高兴兴地出门——这是多么让人欣慰的景象啊。
虽然时不时也会传来一些女工工地的消息扰动人心,人们仍不太明白为何异乡人对她们的关注和投入那么多,甚至可能比他们这些渴望交付忠诚的人更多,那位美丽的女精灵甚至就和她的伙伴住在那些地方。想到进来教会努力宣扬种种典义,人们只能认为异乡人的宗教也许就是要这样不择人群地感召,并且对象越是堕落低下,他们越能得到神的恩典……可是为何异乡人不主动宣扬他们那位既强大又宽容的神呢?他们连国王都踩在了地上,还会害怕本地的教会吗?
异乡人说:“我们不害怕。只是还不需要。”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暖,异乡人仍未开放交易,许多家庭的存粮却要耗尽,于是以内城墙为界限,越来越多的王都居民走进异乡人筑起的墙后。那里早已不是令人避之不及的瘴疠之地,笼罩水面的灰色雾气早已被清爽的微风吹散,一些土地被筑高,成排的房屋取代了野草灌木,宽阔的道路在黑泥中伸展,一些土地被挖低,规整的池塘水面如镜,偶尔水鸟的蹼脚带起波纹,在那些平坦田埂围成的大块湿地里,他们抛播的幼苗已经生长起来了,那充满生机的绿色给异乡人的依附者带来了希望,却刺痛了贵族们的心。
这些作物再过几个月就会成熟,无论联盟人在这里收获的是什么果实,只要它们结成的样子不是特别邪恶,那些愚昧的民众就定会进一步拥戴异乡人。他们真是没有一点廉耻!国王的家族守卫了这座城市多少年,他们又因这庇护享有了多少年的和平富足,却丝毫不知感恩,被异乡认用蝇头小利收买!贵族在自己的宅邸里痛骂,在国王的会议上痛骂,他们义愤填膺,同仇敌忾,情绪激动时甚至失声痛哭,哭泣之后就是寥落,并且一日比一日更寥落。
然而异乡人似乎认为他们仍痛苦得不够。将人们引诱入墙中只是一个开始,让他们立下最少三个月的契约也只是一个开始,在用实物替代钱币支付报酬后,他们又开始推行了一种新的结算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