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女王说, “您一直都有选择。”
利亚德沉默片刻。
“您同我说说那位术师的事吧。”他说,“欠他的人情,我至今仍未偿还, 如今看来更不知何时能够偿还。当年一见,我知道他必然能搅动风云, 但中洲如此广阔, 就算是第二个亚斯塔罗斯, 环绕在他身边的是那样一群人,我以为西大陆已经足够……”他停顿了一下,“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遗族与精灵的变化都来源于他, 中央帝国的今日也有他不可或缺的一份功劳。”
他的语气不是嘲讽, 而是一种深刻的感叹,“他明明是独自一人来到这世上。”
“这本应是我接下来要向您提及的。”女王说, 此时他们已经走过水境, 来到一棵巨木之下, 女王抬起手臂,伸指点向空中,从虚空之中召唤出曲折的墨线,在二人面前勾出一幅长卷地图,“只要遵循自然的法则, 鸟儿扑拍翅膀也能带起一场风暴,那位阁下最初确实只有一人,但他背后是一个完整、巨大而且可怕的文明。”
“能应用在彼方的法则,也能用于此方。他先是在人们的灵魂中吹起强风, 然后这股力量才具现到真实的世界中。”她说,“他带来的是根本性的变化。”
“瞧。”
两人目光所聚集的世界边缘,金色的光芒渐次亮起, 然后自西向东蔓延。
在千万里之遥的河岸城市,没有一点赘饰,几乎只有黑白两色的宽大办公室中,黑发的高大青年同样站在一张地图前,他的目光从最西端的原兽人帝国出发,越过原野,顺流而下,在分叉的河道中择中一条继续前进,然后来到一处宽广的平原。群山在平原的尾端如浪潮堆积,坚韧的水流在此受阻,不知经过多少岁月,终于破开一条险峻的切口,温顺的水流化为激荡的潮流继续向东奔涌,他的目光却没有追随下去,反而沿着群山向上,看它既像一条在大地上蜿蜒的长龙,又像一棵干粗枝细的巨木,曲曲折折连接北境。
山脉两边隔出了两个世界,一边苍山绿野,一边黄沙漫漫,大大小小的王国缀在山脉两侧,如大地之木结出的果实,范天澜的目光越过这些成串的果实和苍茫北境,最后停在一处。
在他目光最后落下的地方,一个名字被标注出来。
日丹。
冰雪之国,温泉之国,寒冰哨卡,铁与硫磺之地,世界终末之地。
仿佛为了补偿人类在此生存的艰难,日丹公国的资源在北境算得上颇为丰富,无论多么小的城市,只要它们的领主勤加探索,最终都能找到一两样地上或地下的资源,唯独粮食等物产不丰,为了交换足够的生存资源,他们发展出了较为发达的商业。
有赖于商人长久以来的贡献,虽然身处世界的终点,但只要愿意冒险,仍有很多人能过上相对舒适的生活,这些人掌握的财富与生活的需要支撑起了公国的繁荣,因而得享尊贵地位,他们清楚自己的价值所在并善于表达这种价值,长期以来同公国的管理者保持着恰当的关系。
这是一种和谐的,稳定的互利共存关系,应当保持到世界末日去。
他们决不允许有人破坏它——然而世界上并无绝对之事,这种美好的关系被破坏了,就在这两三年里,短暂得连一个孩子都来不及长大。诸多不妙的消息从那座最负盛名之城扩散到公国各地,将整个公国都笼罩在一种令人抑郁的氛围里,正如这冰冷、阴暗而凝滞的冬日。
一切的根源在于新大公的上位。
新大公给日丹带来了这样一个前所未有的时期:掌权者的权力完全凌驾于商会和行会的联席会议,这位年轻的继承者听不进任何理性的规劝,一心信赖他身边的异人客卿,对商会及各大行会施以毫不留情的打击,制定各种针对他们的严厉规范,挤占他们的市场,夺取他们的利润,挖走他们的学徒,并将手伸进原料的源头产地……
简直是毫无吃相!
这样不留余地的压迫自然引起了人们的愤怒,不仅商人,连贵族都起来反抗他,但由于这位新大公有正统的名义,更重要的是他有强大的武力,那些反抗之人其实从未想过动摇他的地位,他却以此类罪名对他们重重打击,温和的反抗不得不以失败告终。而后这些勇敢之人也遭到了严酷的报复,有人失去性命,侥幸逃生之人也再起不能。令人发指的是,大公明明使用了令人不齿的暴力,却厚颜无耻地说身为公国的最高统治者,他只是在用合理手段维持公正的秩序。他是如此地自私自利,哪怕将财富用到城中那些懒惰之人的身上也不肯让他们稍稍分润,使得城中怨声载道,不仅被无辜卷入的商人日益艰难,连依靠年金投资的贵族也感到了生活的窘迫。
虽然今年新取暖技术的传播——人们很不情愿承认这是新大公给予的恩惠——让许多家庭减轻了过冬的负担,但这个社交季节的前期,从城内的豪华私邸到城外的温泉公馆,人们只要聚在一起,不是唉声叹气,就是诅咒不已,因为群策群力,他们一时竟然找不到什么有用的办法来阻止情况变得更坏。
因为大公如今手中有三样无望而不利的神器:一是冶铁炼钢术,二是玻璃制造工艺,三是纺织机。
每一样都是会严重影响国内商业平衡的东西,大公不仅将它们一一拿出,还不向商会和行会打招呼地将它们投入大规模生产,严重冲击市场秩序,致使公国内物价波荡,不知多少人因此从天堂跌落地狱,大公的财富却反而水涨船高。
世事总是如此,好的总能够变得更好,坏的总是会变得更坏。大公的财富越多,就越能置办更多的产业,豢养更多的法师和士兵,他的统治也就益发稳固……并且由于他擅长收买人心,不必说城中的那些贫民,一些平民和小商人只是因为受过他一点漫不经心的恩惠,有时也敢大着胆子说起起他的好话来。多么可悲可笑的场景!
未来的惨淡已能预见,教人们如何还能产生欢乐的情绪?即使痛饮美酒,放形浪骸,也难以消去心头愁雾。
但冬季过去大半之后,却有一些不明来源的消息悄悄在各处沙龙流传,人们窃窃私语,告诫密友保守秘密,然后密友再接着告诫下一个密友,不知何时起,“听说”“据传”变成了言之凿凿,流言继续发展下去,言之凿凿变成了一股看不见的风暴,席卷全城。
一直以来人们都想知道,大公甫上位便如此专横与贪婪,他得罪了众多的贵族和商人的底气从何而来?他拥有的那些神乎其技的技术是出自何人之手?难道是他身边的遗族客卿?拿这些罪人是何时来到他身边为他忠诚服务的,他和他们交换过什么?
这些问题的答案曾经众说纷纭,一切猜测都是假设,但现在人们似乎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真相——这名曾被他的父亲放逐的堕落贵族曾在兽人帝国被耻辱地俘虏,为了活命,他与一名异人签下不可言说的契约,大致是以出卖灵魂或者信仰为代价,他不但保住了性命,还获得了对方隐秘的人力和物力支持,使他能够掉头返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入城堡,干掉上一任日丹大公的代理人,使前大公被迫逊位,之后他便开启了他的严酷统治。
终于找到了大公的力量来源,人们被压抑已久的兴奋于是荆棘一样迅速地生长起来。
说来也怪,人们早就知道大公同兽人帝国有稳定的联系,但长久以来对兽人的印象使人很难想象那样一个蛮荒之地能诞生什么样的文明之光,人们便以为这位不讲究的大人是将过去的低劣关系继续保留下来作为依仗,并且这交往也不算频繁,那不算庞大的车队轻易就能混入向城堡及周边工坊运送各种原料的队伍,往来人员中只有遗族算得上醒目,但他们也很擅长隐藏自身,其余人中一个穿长袍或者戴宝石的都没有,如同一群平平无奇,只是精气神较好的伙计……
然而谁能料到这竟然是他们的伪装呢?除了大公,在这么长的时间之内,竟也没有人知道兽人帝国何时起竟有了能打下根基的人类势力,并从中诞生了不仅能带来财富,甚至能改变一城一地格局的惊人之物——尤其是那仍被大公所独占的冶铁之术。
明明这位大人的崛起之路处处异乎寻常,人们究竟是为何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以至于现在才追溯到这个源头呢?
如果他们找到的这个源头是正确的,那是否意味着他们也能通过冒一定的风险找到自己的出路?
有人开始后悔为何与大公麾下那些异乡来的客卿交恶,有人想要修复关系,也有人下定决心,准备组织一支向西方去的冒险者队伍,一待雪融立即出发……这些纷纷扰扰若说现任大公一无所知,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但老底被揭似乎对他并无影响,甚至他还通过城内的代理领主向那些仍在犹豫的商人及贵族们宣告:
“那确实是一切的来源。如果你们也想要创造财富,那就向西去吧!”
这份回应几乎坐实了留言,大公是破罐破摔还是有所依仗?
“当然都不是。”大公对访客笑着说,“我比众人先走的不是一步两步,而是很长一段路,先机大多已被我占去,你们又能从我手中夺走什么呢?”
——这是多么令人咬牙切齿的傲慢!
无论商人、贵族还是行会首领,甚至连教会都出来谴责了大公的言行,然而诚如他所言,愤怒改变不了现实,如今无论权力还是公国境内的资源,大多已经被他牢牢掌握——可是没有全部掌握。
大公的胃口虽大,但他还不能将整个公国一口吞下,他没有足够的人手,也没有足够的商队,商品生产出来是必须卖出去的,他在北域诸国也没有足够的人脉。
但是城中的商会有,他们什么都有。
冷静下来仔细考虑,人们便发现,不仅西方多了一块神奇的淘金之地,他们还找到了如何摆脱现状的机遇。
伴随着一些来自彼方证物的流出,前所未有的活力注入了人们的生活。在这个社交季节的尾端,没有人再谈论婚姻之类老生常谈的话题,也没有人再对大公阴阳怪气地非议,靠酗酒和牌局消磨时间的人都振奋了起来,无论在沙龙上还是在家庭中,无论男人和男人之间,还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绝大多数的话题都围绕着兽人帝国内部诞生的异类——几份被称为“报纸”的印刷物就是它存在的证明,虽然无人破译其上的陌生文字,但那些图画还是较容易理解的,其中一张黑白色的细致插图尤其引起热议,先不提一幅画如何能被如此清晰地印刷在纸上,那幅画所描绘的竟是一座巨大而极其奇特的城市。
它是真的?还是只是一幅幻想的图景?
他们很快就能得到证明,因为据传大公将在开春时向兽人帝国派遣一支使者队伍——没有说决不允许有人跟随在后。
在狂热的间隙里,也有人自然地产生疑虑,是否这大起大落的一切都是大公设下的陷阱,但自古以来便是富贵险中求,只要有足够的利润,商人们最不缺乏的就是冒险的精神。
他们一定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