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什么?”
“没什么。”博斯男爵说。
高大健壮的阿克怀特近乎无声地从他们背后走来, 手上托着一大盘食物,每一份都堆得像小山一样高,他的脚步很轻, 将盘子放到桌面的动作却很重,椅子里睡眼朦胧的尤利坦睁开眼睛, 很不愉快地斜眼上挑, 盯着他。
“你想死吗?”尤利坦说。
阿克怀特“哈”了一声, “瞧你的一脸虚样,你是昨晚跟哪个姘头鬼混了一夜?”
尤利坦看他的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阿克怀特要坐下的椅面上也真的出现了一把锋尖朝上的刀子, 阿克怀特凭空横移半个臀部, 把它撞歪,掰下来扔回桌面, 格里尔收起了刀子, 说:“好了, 你们不是特地下来吵架的吧?”
阿克怀特撇撇嘴,尤利坦把脸转过去,格里尔只当这件事过去了,将最小那份食物端到尤利坦面前,最大那份推给阿克怀特, 博斯男爵自己伸手拿了早饭,尤利坦一脸厌倦地抓起勺子,在盘子里搅了搅。
格里尔以为他不会吃,但尤利坦皱眉小小地咬了两口之后, 还是全部吃下去了。看来联盟酒馆的食物通过了他挑剔舌头的考验。
酒馆嘈杂的人声包围着这个角落,没人关心这几名旅客,格里尔默不作声地用餐, 虽然面色不显,但他的心情着实有些……不大如意。
这次同他一起下来的都是“老朋友”,当年他被术师及其眷属所捕获,正是这几人来将他赎回去的。他们没有见过那名“术师”,却见过那名联盟大区的最高执政官——然而也只是一面之缘。比起这点可有可无的共同经历,他们这几人之所以再度重聚进行一次出西洲之旅,倒是有个更直接的理由。
理由就是让他这个对西域崛起的“工业联盟”有直接失察责任,平日又不如何招人喜欢的家伙快点带着像他一样的“边缘贵族”滚开,去随便干点什么能向皇子殿下补偿责任的事情。当然,要是他能在这段旅途中找到什么有助于解决天空之城目前困境的东西,那也能算作他的造化。
格里尔承认,有一段时期自己确实因为得到了兰德殿下的重托而得意忘形,不仅在征战中假公济私地报复自己的父亲,还借由战争更改姓名,用母姓接受了殿下的册封,以一己之力拔擢母族,虽然得到了一些离经叛道之人的赞许,却也令另一派别的人始终对他颇有微词。又因为他在迷雾封国后主管了一段时间的地面工程,为工程的施工方式与进度问题同地面议会的几名创始人发生过一些矛盾,即使他后来反省了自己经验不足,思虑不周,导致工程延误,但由于兰德皇子不仅没有将他冷落,反而将他升上天空之城,令他继续负责上面的建设工作,致使那些原本就不喜欢的人对他更为讨厌。
虽然格里尔认为就算他有过失,也几乎全是无心之失,他对兰德殿下的忠诚经得起任何考验,那些向殿下及侯爵阁下进献谗言之人干过的蠢事可比他多多了,曾经造成的损害也比他大多了,然而无论在地上还是天上,他的出身都是一个难以弥补的缺憾。殿下对他的信任始终不变,但为了天空之城的平衡,兰德皇子不得不有所抉择。
抉择的结果就是格里尔“下地”,循着索拉利斯阁下的足迹进行一次出西洲之旅。
而相比格里尔背后涉及到的错综复杂的斗争,其他几人陪同此行的理由倒是简单一些,有人是因为受排挤而又讲义气,有人是因为性情古怪不合群,天空之城的环境也不适宜他度过身体改造的适应期,有人则似乎只是在天上待了太久生了忧郁症,兰德皇子觉得旅行也许能改善他的心情。
也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因为有时候连格里尔都不知道兰德皇子在想什么,在天空之城核心的“圣堂”接受洗礼之后,这位殿下的威势日益深重,为人也益发深沉,但他仍是一个顾念旧情之人,总是给那些忠诚于他的追随者最好的安排。
就如同他将血眼的能力赐予尤利坦,隔绝阿克怀特在勾心斗角之外,也知道即使不下令,格里尔也一定要去那名人类术师的地盘上走一遭。
在格里尔一边用餐一边回忆时,阿克怀特已如风卷残云,率先将那份大得惊人的食物吃完,吐出一口心满意足的长气,他把勺子扔回餐盘,又去柜台哪儿拿来了一大壶饮料,倒了满他满一杯,先嗅了嗅,才皱着眉,捏着着杯子,一口灌下。
“酒居然限购!”他大声抱怨。
回过神来的格里尔也倒了一杯饮料,阿克怀特的神情让人以为很难喝,但酸甜的口感实在不差,那种有回味的甜味意味着联盟人可能放了很多糖,轻微的酒味则可能是来自于良好的发酵。
“这难道不是酒吗?”他说。
“放在过去,这玩意也算不错。”阿克怀特说,“可是现在,只要你喝过他们的粮食酒,感受过那种让你热血沸腾,原地飞升的劲儿,你怎能看得上过去的那些马尿?”
格里尔沉思片刻,说:“确实如此。”
“他们为什么不把酒卖到迷雾中去?”阿克怀特问,“如果没有下地,我甚至不知道联盟人还会酿酒!”
“因为地面议会不允许。”格里尔说。
阿克怀特沉思片刻,他没有问为什么地面议会不允许。“我回去就杀了他们。”他说。
尤利坦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在他开口之前,格里尔说:“好。”
尤利坦闭上了嘴巴。正在打量勺子的博斯男爵抬起头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们,最终不予置评。
他们在这家位于航道最末端的联盟商会酒馆里住了三天,才搭载最近一艘返航的白船开始旅程。他们如今有充足的时间,不急于抵达终点,因此每前行一段,他们就会在一个深受联盟商会影响的地区短暂居留,直到格里尔认为他们已经搜集到了足够多的消息,他们才继续下一段旅程。
不得不说联盟商会的存在给他们提供了极大的便利,“下地”之前,就连阿克怀特都做好了经历一场糟糕旅行的准备,久不至人间,许多事物他们都感到有些陌生了,但他们这一路行来没有感受到丝毫不便,原因只在于联盟商会,他们开设的旅馆和酒馆向类似他们这样的旅客提供了可以说是西洲最好的食宿和其他旅行服务。只有在离开西洲之前,他们在近年来最负盛名的怀亚特城暂宿时,当地的联盟商会负责人对他们进行了一次礼貌而又意味深长的拜访。
怀亚特城已经是公认的联盟人巢穴,此地的商会负责人身份自然也不同寻常,在这位会长表明身份的那一刻,格里尔就知道他们已经暴露了。他回想这段旅程,感到有些吃惊,因为对方真是做得不留痕迹,虽然他们的身份也并非毫无破绽。对方携礼上门,态度彬彬有礼,但格里尔没有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点儿的忌惮或畏惧。
甚至在对方离去之后……尤利坦用秘法之术盯着那名会长直到他回到联盟商会,依旧没能找到他及其随邑的破绽。
他们不得不在怀亚特城补办一些手续,才能确保这一次行程不会在最后关头碰壁。迷雾之地同工业联盟建立交往之后,像索拉利斯阁下那样可以带领一支骑士在其国土相对自由地行动的特殊情况再也没有发生过,回到天空之城后,索拉利斯非常肯定地说自己全程都受到了监视,并开始怀疑他们在其边境游历过程中探查到的情况与真实面貌之间的距离。
她在那座城埋下的后手不久之后就被对手一点点拔除,只剩下一些只能起很小作用的布置,更说明了对手的从容和缜密。只有在河运航道开通之后,借由联盟商会的猛烈扩张,迷雾之地才得以顺利在河岸沿线安插自己的探子,通过这些探子的亲身经历和多方求证,他们重新建立了工业联盟的认知。
可这仍不是正确的认知。格里尔在路上想。
因为立场决定人的思想。同样的情报在不同的人手中有不同的解读,天空之城的格里尔和地面议会的主事议员对联盟人的看法简直天差地别,落地之后,一路上的见闻让格里尔深感自己的想象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他在天上就知道联盟商会发展很快,对西洲诸国的侵蚀很深,但他没有想到竟然是发展得这么快和侵蚀如此之深。
在兰德殿下的邀请下,联盟人将他们的商会开到了迷雾之中,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通过大量灌入商品,不仅对迷雾之地,连天空之城都产生了显著影响。但即使“报纸”和其他联盟人的印刷品已经在天上流行,地面议会和天城上的绝大多数人仍然认为,只要他们还不能让人长出翅膀,那个怪异的国家就不足为惧。
他们现在只烦恼别的问题。
这趟旅程见到的东西越多,格里尔的心情就越不轻松。
如果说傲慢有什么好处,就是让天城上下的人不会像西洲那些意志不坚的平民和贵族一样,轻易就被联盟人的力量和文明所征服;但那些被征服的人已经将希望寄托在联盟人身上,认为他们在西洲的发展能同迷雾之国形成平衡,“钢铁之国”会通过不断壮大联盟商来将迷雾之国压缩在西洲的偏僻之地。
这是一种何等软弱的妄想。
却未必不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