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不矜细行
夜深,书房中烛火通明。
李林甫在审核的是《天宝大典》纂修使的名单。
如今已是五月,大典的编修已经初步进行了一个多月,这名单早就由右相府门下的官吏审核过一遍。结果这些废物做事错漏百出,直到李林甫发现吏部把许多被外贬的政敌重新招回京城。
当然,有威胁的他早已除掉了,剩下的无非就是一些有学识但官位不高之人。纵是这般他也容不得,于是亲自审核名单,彻夜不眠,孜孜不倦地将这些人筛选出来。
被他挑出来的政敌有几种,大部分是吏部的调动文书还没批阅,被他及时驳回;小部分已经被调回长安了,基本都还未被迁任官职,只担任纂修使,这些人则休想有新的官职。
意图趁圣人修书就想脱离贬谪之苦的漏网之鱼,李林甫要他们捡了便宜丢了官职,往后就等着守选一辈子罢了。
三更时分,李林甫困得老眼昏花了。揉了揉眼,再看纸上的字,依旧觉得有些模糊。
但他坚持看向了下一个名字。
“王昌龄。”
王昌龄称不上政敌,但也是他贬谪打压的对象之一。
若没记错,那是开元二十五年,李林甫刚刚登上相位,放逐张九龄,王昌龄当时只是个小官,却敢替张九龄说话,他遂将他贬往岭南。
没想到,王昌龄竟没有死在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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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秘书省的庭院中,有几人正在饮酒。
“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哈哈,来,同饮一杯,为王大兄接风!”
酒盏被举起,对着皎皎明月,王昌龄仰起头,直接将酒往嘴里倒。
周围众人也都是有样学样,狂态毕露。连一向淡泊洒脱的诗佛王维脸上也洋溢着笑容,仿佛回到那个无拘无束的年轻时候。
除了薛白。他只是很克制地端起酒杯,稍稍抿了一口。
“有歌女吗?”王昌龄忽然问道。
他时年已有五十岁,身材魁梧,体貌雄壮,风骨气质有些像老一点的颜真卿。但行事作风却不同,多了些恣意放肆之态。
王维道:“大兄若想听曲,这便唤人来。”
薛白如今是太乐丞,但太常寺的歌女也不止太乐署有,王维不须让薛白出面,自招过一名随从,低语道:“乐圣今日在乐坊教习,去催一催,请他带弟子来。”
换作薛白,肯定不会犯这种小过,以免影响了仕途,虽然他常惹一些大麻烦,而这些大唐诗人却不在乎。
“薛郎可知,老夫为何此时先听曲?”
“愿闻其详。”
王昌龄遂说起一个小故事。
他过去曾与高适、王之涣到酒楼饮酒,忽遇有歌女演奏当时最有名的一些歌曲。三人都是诗坛最有名的人物,遂在私下打赌,看这些歌女们唱谁的诗歌最多。
“薛郎猜,最后是谁赢了啊?”
“该是王大兄赢了?”
王昌龄笑着比了两个指头,笑道:“她们唱了我两首,只唱了高三十五一首。之涣兄不服气,说这些唱曲的都是不出名的丫头,只能唱些俗曲。他指了其中最漂亮、最出色的歌姬,说到这是位高雅的,到她唱的时候,若非他王之涣的诗,此生不再与我等争高下,可若是,我与高三十五就拜他为师罢了。”
薛白问道:“那这歌姬唱的是哪首?”
王昌龄摆了摆桌案,张口唱起来。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也不知王维从何处拿出了笛子吹起来,笛声悠悠,传遍了整个秘书省。
王昌龄兴致很高,连唱了两遍,往地上倒了两杯酒,低声喃喃道:“浩然兄、之涣兄,我又回长安了。”
待曲声一停,他又振奋起来,指了指王维、薛白。
“今日你我三人,再比试一番,如何啊?”
王维点点头,应道:“好。”
薛白还是不够狂,谦逊道:“我绝不配与两位相提并论。”
“不必自谦,你是诗坛的后起之秀。”王昌龄笑道:“如今我成了三人之中最年长的,也可如之涣兄那般耍赖了。”
说是想耍赖,以他王昌龄今日在大唐诗坛的名气,只要比试了,就相当于是对薛白这个年轻人的认可。
不一会儿,李龟年果然带着女弟子来了,纷纷将乐器摆开,第一首唱的就是王维的诗,还是刊在邸报上那首歌功颂德的诗。
“凤扆朝碧落,龙图耀金镜。维岳降二臣,戴天临万姓。”
第二首唱的是薛白歌功颂德的诗……其实还是王维的诗。
他们在皇城衙署里饮酒,还听曲,这般颂赞圣人其实是很有必要的。
王昌龄却觉甚是扫兴,果然还是赖皮了,上前抢过一把琵琶,道:“我来,给你们唱一首我的新诗。”
手指抚过琴弦,曲调响起,他开口,声音苍老悲凉,唱的却是《春宫曲》。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歌声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让人回到了汉代。
那是春暖时节,未央宫的前殿,月轮高照,银光铺洒,桃花沾沐雨露之恩而盛放。平阳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妙丽善舞,得了汉武帝的恩宠,特赐锦袍。
如此盛宠,以至于汉武帝废掉了皇后陈阿娇,可见其喜新厌旧,荒淫奢侈。
一首诗,明写的是新人之受宠,暗抒的却是旧人之怨恨。
李龟年脸上的笑容尴尬起来,连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无奈。
“酒也差不多了,众人也醉了,早些歇吧。”
“是啊,旁人都在编书,我等在此饮酒作乐,不妥当。”
众人都这般说了,气氛被破坏得差不多,薛白遂道:“我引王大兄去号舍。”
“有劳薛郎了。”
薛白遂领着王昌龄往后衙走去。
走过长廊,王昌龄停下脚步,抚着廊边的柱子,道:“秘书省,二十又一年了啊……开元十五年,我进士及第,与伱一样,起家官也是校书郎。”
他看向薛白,又道:“但我当时没你这般年轻,快到而立之年了。扬名的路不好走啊,我年轻时本欲到边塞拜谒节度使,可不太顺利,好在诗名广传天下,得了张公的认可,出仕之初,官途还是顺的。”
“我也是得张公的庇护,方能活到今日。”
“听说了。”
月光不算太暗,薛白遂吹灭灯笼,与王昌龄在庭院中闲聊,他有一个消息要说。
但先开口的却是王昌龄。
“你状元及第,起家校书郎,这两步已走对了,下一步便是要外放畿尉了?”
“确实有所准备。”
大唐官场的升迁途径基本就是这样,校书郎、畿县县尉,有了这中枢、地方的基层资历,下一步才可调回来担任中层清望言官。
如颜真卿,十二年前便是校书郎,中间守孝三年,之后重考博学鸿词科,任畿尉,之后任御史、巡查陇右。看似官阶很低,但资历、名望已足,且才干有目共睹,其实已踏出关键一步,只要再迁一两次官就能突飞猛进,进入尚书、宰相的候选队列。
王昌龄原本也是打算这般升迁的,叹道:“校书郎我任了四年,博学鸿词登科,迁任汜水县尉,正九品下的官职。”
他语重心长,又提点道:“你有了功劳,不必再考吏部试也能迁官。但切记,不可贪图品级,宁可降品级,也一定要畿尉。宁要汜水尉,不要江宁丞啊。”
彼此才相识,王昌龄能做这种提醒其实殊为不易,无怪乎他交友满天下。
“谢王大兄提点。”薛白郑重致谢。
这些道理他虽然都知道,但只有在王昌龄身上才有深刻的体会。
大唐是关中本位,所有的财赋、资源、官位都是向关中倾斜的……除了这些年兵权流向边镇,其他一切都是优先供给关中,要想最快地往上爬,就得在畿县。
王昌龄见这少年听劝,欣慰地点了点头,叹道:“官场上的事,我也只能提醒你到这一步了,再往后的,我也教不了你,只能提醒你莫步我的后尘。”
那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他已入仕十年,正打算往监察御史迈出关键一步,恰逢朝中张九龄失势,李林甫拜相。
任他当时是大唐第一诗人,大势涌来,瞬间让他十年间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因此事牵连,贬往岭南。
“岭南太苦了。”即使是王昌龄,提到岭南也是叹息,道:“我本要死在岭南,但蒙上苍眷顾,开元二十七年二月,圣人大赦天下。我才到岭南没多久,便折回长安,后被量移为江宁县丞。”
量移就是指获罪的官员遇赦后,移到近地安置,他这一辈子几乎是升迁无望了,没被贬谪都幸运。
此时,薛白方才说了他得知的消息。
“我有位长辈在吏部,前阵子告诉我,王大兄你只怕又要被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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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
李林甫喃喃着,想到似乎就在一个多月前曾看到有人揭发王昌龄在江宁犯了许多过错。
他起身,招过一名昏昏欲睡的女侍,吩咐道:“让幕僚立刻将上个月江宁来的行文找出来。”
“喏。”
相府的幕僚也是辛苦,连夜便将右相要的文书找了出来。
李林甫接过翻了翻,果然,江宁几个县官参奏王昌龄“不矜细行,言行相背”。
所谓“不矜细行”就是平时不注重小节,公文上列举了很多,比如王昌龄好酒贪杯,常常宿醉不起;消极政务,不肯过问县备选;私养歌伎,每日声色以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