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深耕
“嗞——”
锤成铧式犁的红色烙铁冷却时腾起一团烟气。
薛白挺喜欢听这种声音的,每次来铁匠坊巡视,都会在繁忙中抽空,驻足在锻铁台边上看一会。
他吸了吸鼻子,这次没有烤肉的气味,只隐隐闻到铁器那微微有些涩的味道,却更让人心安。
“看看,这可是县尉要的犁铧?”
“鲁老觉得这犁能耕到地里多深?”
“一尺该是有的,少有犁能耕到这么深。”
薛白点点头,笑道:“所谓深耕细作,耕得深,种子放到了土壤里,才能更好地汲取养分。”
鲁三蚀讶道:“县尉也懂农活。”
“写封信吧。”薛白道:“我的字也不错……”
“樊牢?”薛白遂递了几枚钱给乔二娃,笑道:“那得借你这地儿与他谈谈了。”
若让郭家组织千余人去挖渠、开荒,费钱不提,他们也没那个耐心与精力。但等薛白带人开垦好了……
郭涣今日来,还真不是冲着薛白来的,而是趁早宣示田地的主权,以免等薛白调走了,落入别家手里。
而他们已认准了薛白,成了薛白在偃师县最坚定的支持者。
“是啊,修渠可不是易事,若非太过辛苦,县中大户早便组织人手开荒了,岂须等少府来做。”
杜五郎有些惊慌,连忙拉着薛运娘回宅院,“嘭”地关上门,等再出来,身边带着的已是姜亥,还牵了两匹马。
“要我出?要不让丰味楼再捐一笔?”
比如如今农人用的多是长直辕犁,回转困难,耕地费力。他造的曲辕犁则易于调头、转弯,可节省人力畜力;踏犁则是适合在山地上用;另外还有些农器是大唐已有了,但在形制上还可稍微加以改进,或者还未推广开的。
“这真是……杨贵妃与高将军也知道我这微末小官了?”
吕令皓也不承认调不调得走,抚须道:“难说,许是在三月,或在明年。你们万不可急在一时,待他领了功绩高升,要回你家的田地不迟。”
“不是聪明。”薛白道,“我毕竟与宋家也合作。”
杜五郎恍然大悟,道:“所以你落草为寇……”
“今年花萼相辉楼的御宴少了薛郎,岂能比前两年有他在御宴上献宝来的有意思?”
“没有了,县尉何时要第二批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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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七载的冬天似乎更冷了一些,年节也在大雪中过去。
“少府回来了。”
“义姐对我的嘱咐,就不必给县令看了吧?”
“岂会不知?”郭涣连忙解释道:“是我大伯鬼迷了心窍,久居乡野,不知天高地厚,贵妃义弟的政绩都敢打主意。明府放心,我已说了重话,让我大伯收起贪心。”
“县里在锻造的农具你可有看到?”
“殷先生对金石之学感兴趣,可有去看过?”
这大概是薛白与偃师县官绅们关系最好的一段时间。
“薛县尉昨日便出城了。”郭涣再去打听了回来,小声道:“许是有事耽误了,没赶得及回来。”
“在聊什么?”
“郭录事,此非坏事,若真能修了渠、开了荒田,是全县的功劳。”
“这真是……人嫌狗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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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署,尉廨。
偃师县署中,县令与县尉却渐渐找到了相处的模式,在这个冬天,像是一切都步入了正轨。
围观的就有千余人,纷纷欢呼着喊着吉祥话。不管是拉纤的,或是种地的,与丰收有关的词就是他们最吉祥的话。
他不打算直接给他们一条裤子,而是让织坊过来雇了一批妇人,让她们在这寒冬给子女挣两件冬衣罢了。
樊牢道:“农具绝对用不了这么多铁石。”
“是,我想找薛县尉谈些事务,方才到崔宅打听了,他似乎不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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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酒,也没有火炉,只有寒风嗖嗖地往屋里钻。
因屋舍有限,这些贫民当中除了一部分夫妻,剩下的则是按男、女分开住,彼此已很熟悉,其乐融融的样子。
薛白之所以敢与樊牢这么说,因为樊牢已运了第一批铁石,便是揭发也是同罪。彼此越多共同秘密,利益就绑定得越深。
“本县亦欣赏薛郎……对了,他怎还不来?”
殷亮正在不厌其烦地教着杜五郎做事,把他与薛白一起去考察的水利图纸画出来,道:“偃师境内灌溉水源有伊、洛两条大河,崔河、马蹄泉、中州渠,以及一些小河渠。最好的田地都是在水源附近,属于寺庙、高门所有,或是亲王公卿的寄禄田。能够开垦的荒田只有北边邙岭,或南边嵩山下的山地,离水源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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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县丞还没消息,大概要等吏部试之后,也不知多少人在盯着这个畿县阙额,上下打点、争破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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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土地冻得硬梆梆的,还是得等到开春了才能开荒,要做的准备却还很多,首先是人。
“县尉,俺们巴不得有田种哩!”
薛白反问道:“你知道吕令皓愿意送多少钱的礼吗?”
薛白之所以敢带无地的贫民去开荒,正是因为那片地不属于谁家所有。虽说回郭镇几乎都是郭家的田产,但那片山地在回郭镇东北。
“是,到了这里,崔河到巩县之间的田地就都丈量好了。”
“依唐律,开荒田三年免租税。然而一人开不了三十亩的荒,需有众人合力,你们一百零九户,可愿意全力开荒三十顷,合力耕作,多劳多得。若如此,年产三千石,再添上其它收入,可养活你们四百一十七人……”
樊牢特意赶来,要问的原本有很多,此时却意识到越问越麻烦,倒不如只当自己没来过,慢慢观察。
樊牢张了张嘴,不知所言。
杜五郎其实不太清楚铁石的数量,真当是要造锅。这却也是杨氏商行的机密,不好告人的,遂道:“哎,你卖便卖呗,管我们做什么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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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中,有一名四旬左右年岁的大汉牵马到了魁星坊薛宅,正要叩动门环,恰遇一对小夫妻牵着手要出门。
薛白趁着冬天,收容了一百零九余户,四百多个无家可归的贫民,有刚失去田地的农户、漕工、流民,五花八门。
殷亮摇头道:“这不是长久之计。”
“你卖给高崇,知道他做何用处吗?”
薛白道:“但还有一个问题,偃师县能开荒的山地就那么些,最多不过三十顷。若依律,一户八十亩口分田、二十亩永业田,至多不过分三十户,养不了伱们这么多人。”
这趟来他收获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想必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得为此冥思苦想了。
“真是书画。”薛白道:“县令莫非以为我贪墨了送礼的钱不成?”
“有了农具,无非是雇人挖渠罢了。”殷亮道:“偃师县不缺闲散的漕工。”
人群还是沉默着,没有人回答,但他们的目光都追随着薛白,安静地表达着敬重与服从。
他们回答得杂乱无章。
“好!”
到了腊月,虢国夫人送给薛白的年礼到了,里面竟还真夹着一封杨贵妃的回信,薛白把这信的后半部分给吕令皓看了一眼。
樊牢拿出一个斗笠,正要带上遮雪,转念一想却是递给了薛白,道:“县尉这样谈事,莫非买铁石的目的不可告人?”
他知道高崇、高尚也许与樊牢说过类似的话,而其实说的是两回事,造反的叛逆、有志的皇孙,这怎么会一样?
但凡是个对大唐朝廷还有敬畏的人,都能感受到这其中的天差地别。
相比于创造一个新的工艺,若能让一个工艺稍加进步一点并且真正地推广开来,带来的改变反而会更大。
樊牢跨坐在马背上,双手松开缰绳,向薛白一抱拳,径直策马而去。
佳节良辰,青岚难得也有些感慨,遥望星河,喃喃道:“我们若是在长安,也会厌倦了吧?反而是隔得远了,才想念长安真好。”
不料,回信却是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简而言之,右相不希望薛白回到长安。
他们凝聚在一起,薛白才可以更好地带领且帮助他们。
“敢问,可是薛县尉当面?”
“原来是杜郎当面,某家姓樊名牢,想要拜会薛县尉,不知他可在?”
郭涣于是露出了笑容,小声道:“明府所言甚是,只是……回郭镇东北那片山地,是我族中所有。”
“薛县尉年少有美才,卓尔不群。其实待人有风度,人品绝佳。”
此时,北面马蹄声响,有人在路边问道:“薛县尉在哪里?”
“该做事的都去做事吧,一队二队去把柴刀、柴禾搬进来。”
“前面那间也去过,只有一个汉子与他阿娘,他阿娘病好了吗?”
“要开荒田,除了劳力、农具,最重要的是挖渠引水。”
薛白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这一带的农户今年逃走了三户,剩下的也过得紧巴巴,薛白上次来便见到有一家四口挤在榻上,连裤子都不够。
“郎君就不好奇长安现在是怎么样吗?”
“修渠可不是小钱。”杜五郎道:“没有上千贯可办不成。”
郭涣匆匆进了令廨,禀道:“薛县尉可有与明府说过,他要在回郭镇以东引一条渠,开垦荒田。”
“我不是感兴趣,是很感兴趣。但看了吕令皓那破土而出的祥瑞,怕要被他气死。”
“贩到边镇,制成盔甲武器,开疆拓土。”
“是。”
殷亮远远听了,道:“是五郎来了,想必是崔家的宴请催得急。”
宴上,提及薛白,崔晙不吝啬赞誉之词,吕令皓、宋勉等人亦是附和称赞。大家虽然有过不愉快,但只要利益相得,不愉快都会过去。往前看,才能携手共享富贵。
“县尉来了!”
樊牢吃了一惊,有些佩服,道:“县尉聪明。”
“薛县尉已招募了人手。”
这些人都被安置在兴福寺背后,原本暗宅所在的位置。巷墙已经完全拆掉了,砖瓦用来修补屋舍。暗宅也不再神秘,一块大牌匾上写着的是“济民社”,远看像是一座医馆。
“大姐笑什么?”
“好,再会。”
他在州署当过班头,如今经营铁山,走私铁石铜料,手底下有数百人。在地方上算是响当当的人物。但还是被这句话震住了。
杜媗便趁机与薛白对视了一眼,眼神似在说,总之是在一起过年,何必在意长安、偃师?
“啊,薛白要是在长安,宴上诸公肯定都烦他。”杜五郎倒不忘转过来道:“但他既然不在,也许连右相、太子都想他呢。”
过了腊月,伊洛河也结了冰,不论是漕工、农夫、奴隶,或是世绅,都已进入了一年中最闲暇的时候,等待着过年。
这些老实巴交、唯唯诺诺的农民,为了守护家园所能迸发的拼劲,一直以来都被官绅所忽略了。
“你我同县为官,往后要多加亲近才是……”
“那便以此名义来支用吧。”薛白遂将此事敲定下来,接过殷亮算好的修渠的花销。
薛白却是道:“我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