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无赖,心里打定主意,若李林甫不帮他对付薛白,他就不帮忙对付王鉷,嘴上却是一副为李林甫考虑的样子。
他们原以为杨党的核心是薛白,关注点遂始终放在薛白身上,没想到薛白昏了头赖在偃师不回来,被杨国忠窃取了好处。
杨国忠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双方的立场不太一致了。
薛白微微叹了一口气,没接着这些个人恩义之事聊,而是道:“离开偃师的时间还是比我预想中早了,本想等到明年开春。很快又要入冬了,如何让县境内的流民不被冻死又是一桩难题,我很难放心,会时常派人回县中看看。”
邢璹叹道:“唾壶短视、贪鄙,最易收买,此事乃意料之中。唯独没想到如今杨銛这一死,杨党几乎已站到了哥奴那边,此事麻烦了。”
其中有几个名字被杨国忠提笔圈了出来,如杜有邻、元结、皇甫冉、杜甫等等,皆是亲近薛白之人,或管漕运,或在解池一带管榷盐,任的全是杨党中最有利可图的官职。
李林甫招了招手,示意杨国忠俯身下去。
李林甫声音并不算大,这一句话却是杀气森森,而且说的也是事实,王鉷所做所为早已天怒人怨,一旦失去圣心,破家灭门近在眼前,薛白这次竟敢站到王鉷那边……不对。
这一眼,让杨玉瑶的心境有了莫大的改变。
他一瞬间有了深深的忧虑,担心是苗晋卿说服了薛白,使李林甫给薛白升官。
从东面的窗口望去,先是看到曲江池的一角,更远处是长安的城墙……而城墙之外的河山于她而言就太远了。
话虽如此,李林甫暂时还是不打算拿陈希烈如何,至少等对付过王鉷再谈,倒是可以先把陈希烈的名字记在册子里。
然而,不多时,苍璧匆匆赶来,禀道:“阿郎,圣人口谕。”
要改变这一切,还是得到长安去,从朝堂之上开始变革。
待陈希烈出了右相府,已是踌躇满志。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青色官服的五旬男子进来,佝偻着背行礼,面相阴柔,语气谄媚,道:“庆贺国舅升官加爵,请国舅安康。”
“不敢。”陈希烈慌忙应道,“右相若说的是薛白之事,此事……出于圣人之意。圣人欲招薛打牌回京,我本以为右相知晓此事,故而没有提前问过右相。”
离开洛阳,则是走陆路西行,与来时的道路一样。
杨玉瑶反而还是没太大反应,也不下塔,只站在那,不知在想着什么。
他轻轻拍着她的背,道:“我知道的,你很难过。”
“是薛郎!”
薛白就当是被她说服了,也没把他们遣回偃师,任木兰不由大喜,当即就去找李十二娘玩。
李林甫领了圣人口谕时是有些懵的,心想着自己莫非猜错了。
王鉷话到一半,忽然停下,因他已看到了那一系列的调动。迁长安县尉王之咸为秘书省秘书郎;迁偃师县尉薛白为长安县尉;授殷亮为偃师尉。
“我绝不坐以待毙。”王鉷捻须沉吟,目光闪动,泛着些许狠色。
“有何好大惊小怪的?意料之中的事。”
离开时天还没亮,薛白没有惊动百姓,穿过破晓前的黑夜,在洛河码头登上船。
“少府放心,少府的大恩,我必没齿难忘。”
杨国忠一直有派人盯着虢国夫人府,因此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还没来得及说话,她竟是被他一把抱紧在了怀中。
杨国忠倒不至于信了这种蠢话,淡淡看了杨光翙一眼,让他还是专心于敛财。
他遂遣人向吴怀实打听,得到的回答却让他有些意外。
洛阳发生的事在信上说不清楚,王鉷遂耐着性子听邢璹当面说。
“内官请讲。”
“国舅,杨光翙到了。”
“开船吧。”薛白道。
恰在此时,苍璧已赶到门外,道:“阿郎,陈希烈求见。”
“只怕薛白一回来,把陈希烈、王鉷联合起来,他紧咬着安禄山不放,若是再勾结王忠嗣,内有虢国夫人、杨贵妃撑腰,到时于右相不利。”
“右相安康……”
她神色不太好,全然不像明珠预想中的高兴。
此番回长安,他务必得更上一层楼才行。
元载原本是盐铁使判官,是杨党主持榷盐事务的核心人物,正因有他在,榷盐事务一直有条不紊,没出大的乱子。
王鉷接过邸报一看,只见是吏部最新的官员调动的名单,匆匆一眼扫过,几乎都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李林甫的反应完全被他料定了,已对他有所顾忌,不得不给出以前所没有的尊重,因在杨銛死后,是他得到了薛白的投靠与支持。
“与其盯着陈希烈,不如看圣人对薛白的态度。若圣人不喜欢他,他离长安愈近,离死愈近。”
薛白看过之后脸色依旧平静,他会照着原有的计划,担任长安县尉。
亭中的两人遂站起身,雨帘停下,王准迈步进来,从怀中拿出一卷邸报,道:“阿爷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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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雁塔。
杨国忠一直以来被杨光翙小心侍奉得很舒服,遂道:“我打算擢拔你担任元载留下的阙职,你可有信心?”
“是。”邢璹道:“我这趟去洛阳,正是秉承着王公此意,极力笼络薛白,奈何他并不配合,不肯与李林甫撕破脸。”
正站在船头说着话,太阳从东面缓缓升起,晨光洒落大地的一瞬间,薛白愣了一下。
须知在大唐,出仕的一个重要途径就是到边镇给节度使担任幕僚,再由节度使举荐为官。他与薛白之间看似也是如此,但要知道,薛白还不是节度使,那其人能力以及诚意就更让人动容了。
待那卷宗被拿上来,摊开,李林甫很快找到了薛白的考课结果,一最四善,乃是上上等。
此情此景,正是“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杨玉瑶这才转过身来,薛白却已到了她面前。
正此时,外面有人禀报道:“阿郎,右相府派人来了。”
“若有难题,尽管遣人到长安来与我求助,不必有所顾虑。”
“少府,这是……”
“这是何意?”
一只匕首从麻袋中刺出来,在昏暗中泛着微微的寒光,划破麻袋,有人影从中钻了出来,起身,站在舱中听着外面的欢呼声。
可如今杨銛已死,杨党须以他杨国忠马首是瞻,他已给这些人写了信,却没有得到让他满意的回复。如此一来,杨国忠便打算提拔他自己的心腹任这些肥差。
这动作让杨国忠想到当年当唾壶时的场景,有些不愿,但架不住好奇。
杨光翙连忙殷勤地帮忙开了门,杨国忠问道:“可是右相召我过去?”
卷宗被砸到苗晋卿眼前,他慌乱拾起一看,有些慌了神,忙道:“不是下官……”
李林甫依旧冷着脸,却没有继续叱责。
待得知薛白直接去了大慈恩寺见杨玉瑶,他脸上不由泛起了忧虑之色。
他垂手站在那感受着右相府的气氛,渐渐地,没方才那么害怕李林甫了。
枉称“雄狐”。
“喏。”
“怎会如此?!”
于他而言,只要薛白不会与王鉷联手就好。他知道薛白也懂分寸,所以宁可请陈希烈帮忙调动。否则,一个长安县尉的任职,堂堂右相还不至于阻止不了。
他又想到了来时淹死在河里的那几个渔民,意识到自己在偃师县哪怕做得更好,也改变不了剩下这些渔民的处境,只要有苛捐杂税的逼迫,他们总有一日还会淹死在黄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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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烈走过右相府的长廊,一点也没留意到此间的老旧细节,感受到的依旧是李林甫的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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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下旬,两封任命文书从长安送到了偃师县署。
抛开薛白的能力与运气不谈,其人还代表着贵妃与虢国夫人的好感。要助他一个宰相掌权,又岂是难事?
须知如今李林甫、王鉷两边都在拉拢薛白,但最后成了的只有他陈希烈。
说过了洛阳,话题转回长安,王鉷语气沉郁,道:“同样是拉拢杨党,哥奴已放弃薛白这根啃不动的硬骨头了,转而收服了唾壶。”
“陈希烈,伱想执国政了,是吗?”
这个层面的调动,圣人几乎是不过问的,全由李林甫一言而决。
能沾手此等利益,杨光翙登时大喜过望,直接跪在地上,道:“国舅放心,下官一定不让国舅失望。”
“都舍不得薛县尉嘛。”
她想着这些的时候,有人匆匆赶到了塔下,递了一袋钱给看守大雁塔的小和尚。
“快请。”
“怎会如此?怎可能?到底是谁做的?!”
“慢些,薛郎慢些。”明珠连忙温柔提醒。
很难想像这是两个国之重臣能说出来的话。但杨国忠不玩那些虚伪的,在他看来,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敛财,为圣人敛财,也为自己敛财。
一双素色的绣鞋踩在阶级上,杨玉瑶扶着墙,登上了第七层。
“县尉,让俺们送送你……”
杨玉瑶趴在薛白怀里好一会儿,突然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不想回来就别回来啊!阿兄都死了你回来还有何用?!”
他素来软弱,今日难得硬气了一回。
桌案被重重拍了一下。
“对了,吴将军一直以来还有个猜测,但不知是否准确。”
连王鉷都疑惑薛白所作所为出于何种目的,偃师能有什么比杨党还要重要?总不能真是一心系于百姓?
“今唾壶打点内帑,乃圣人近臣,若长期放任他进馋言,恐于我等不利啊。”
再仔细一想,关于如何对付薛白,杨国忠脑中已渐渐有了思路。
“我必定如履薄冰。”殷亮执礼应了,道:“入冬有难题,等到开春,少府又要担心春耕了。”
明珠却认为,薛郎先来见瑶娘没什么不妥的,本就是姐弟,且阿兄近来还过世了,任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薛崭也被留在了偃师,跟着老凉、姜亥历练……
傍晚,没有了繁复的县务,不见了来回奔走传递消息的吏员,薛白很不习惯,于是在黄河边走了一会儿之后坐下来。
“嘭!”
盆儿用力地点点头,只这两个字都让他心情激动……
然而,当他琢磨着“薛打牌”这个称呼,很快便想明白了,薛白离京已有一年,足以让圣人消除怀疑与芥蒂。
更何况远香近臭,如今他与王鉷打得不可开交,如何比得上刚回来的薛打牌让圣人看得顺眼?
圣人还能对一个少年郎记仇记一年不成?至少暂时而言该是不会的。
如此看来,薛白远走一年还是走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