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谈话到最后,李琮也没能下定决心。
“伏惟吾皇,上元安康!”
如同每一年的上元节御宴,从花萼相辉楼到整个长安城再次被点亮了,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夜更加辉煌、璀璨。
“胡儿在!”
“哈哈哈。”
薛白遂想到,今夜他若不提南诏之事,做几首好诗词、唱几首歌,开口求一个高阶闲官想必也是能求到的。
薛白跟着群臣们众口齐声地说着,心里在想今年不要再说“野无遗贤”就是最大的不同了。
“我既托付大事于你,自是信得过你。”
薛白看不下这种丑态,提起筷子,看着满案的珍馐,又觉没有胃口。
“私下唤我‘阿伯’即可,不论你是薛锈的儿子还是养子,我都视伱为子侄。”
这两年他也没闲着,其实已做了不少事……
圣人正沉浸在辉煌功业之中,怎可能是直谏南诏之事的良机?李琮认为该私下劝谏才是。
“哦?”李琮讶然,“我听说你老师被贬了,圣人似乎更信任李林甫?”
“信。”
薛白离开了桌案,走到了殿中,占住了安禄山要跳舞的位置。
薛白于是放下筷子,站起身来。
“南诏叛乱已成必然之势,李林甫为一己私利隐瞒此事,祸国殃民……”
“是啊。”
“今日哥舒翰相信哥奴,是因哥奴曾提携他,他投桃报李。这是什么?边镇胡将臣服于相权。而一旦南诏反了,吐蕃在西南方向的压力顿减,青海局势顿变,哥舒翰不在乎吗?此时哥奴罢相,一个更睿智的宰相继任,只要愿意拉拢哥舒翰,甚至能稳住南诏局势,还能得不到哥舒翰的支持吗?那么,河陇倾向于谁?”
“是何机会?”
这一下,彻底扫了李隆基的兴,他淡淡看了高力士一眼。
“朕说,胡儿眼大,莫叫他笑朕小气。”
就是这片刻的安静,要将薛白拖下去的宦官们停下了动作。
“我听说你处境不好。”李琮道,“今夜见你,是问你可需援手?”
“老师,李泌,张垍,还有我。”薛白手指点了点自己,又道:“还有,李亨、李林甫都还想拉拢我,为何?他们有远虑。”
“君等独不见立仗马乎?终日无声,而饫三品刍豆,一鸣,则黜之矣。”李琮低声喃喃了一句。
就像王焊站在皇城之上,揭开了那块遮羞布,让人知道了他的硬气。
花萼楼这个檐角的灯笼不知是被谁弄灭了,成了一个谈话的好去处。
“臣在!”
“盛哉大唐!”
“臣是官迷,出身贱奴,幸得陛下厚恩,点为状元。今日愿被贬为庶民,惟请陛下醒悟,罢免奸相、整顿边镇。”
薛白也硬,他要人们知道,大唐朝堂之上不全是昏庸软弱的萎厥之辈。
薛白看着这一幕,忽然有些明白,这个老将为何相信李林甫说的南诏不会叛……想必这个上元夜,对哥舒翰也是极为重要的。
“臣遵旨。”
他再提了一杯酒,脸色严肃下来。
“陛下,臣是为陛下安危考虑。”
回过头来,薛白竟还没有进殿,而虢国夫人已经落座了,那他能去哪?
薛白并不想看这一幕,转头向李琮看去。
当即,几个宦官上前,要拖走薛白。
在这所有人面前揭露南诏叛乱之事,要承担的后果非常严重。这么想着,他往蕃臣席位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南诏质子凤迦异还没到。
待到赏赐阿布思了,李林甫开口称赞了这位突厥大将几句,提携之意分外明显。
“薛卿?”
“比如?”
李隆基先是亲自端起一个酒杯,赐给了安禄山,道:“天宝八载,胡儿讨伐契丹,擒酋长而还,立功矣。”
但他不跳出来,薛白却是直接就点了他的名。
就在李隆基御榻的左边,隔着一块屏风,竟是添了一张偌大的木榻供安禄山坐。
李隆基兴致高昂,先指着安禄山,问道:“朕前几日方与杨国忠说,给胡儿的赏赐一定不能薄了,你可知为何?”
“皆是朕的猛将。”
“陛下,臣认为此事可疑,殿中侍御史颜真卿弹劾李延业勾结吐蕃人之事,便与南诏……”
他连忙低头假装饮酒,再抬头,她已拿起一颗果子在吃,没在看这边了。
薛白的建议蕴藏的风险太大了。
“哥舒翰。”
殿中气氛突然高亢起来。
<div class="contentadv"> 宫娥端着三个金制的酒杯到了御榻前,李隆基亲手斟满了三杯酒。
“安禄山。”
“可我若谏言,哪怕对了,真等南诏反叛,圣人只会迁怒于我。”
众人都是一愣,不知他这是在做什么。
“郭虚己忽然离世,西南大柱倾倒,吐蕃虎视眈眈,阁罗凤久怀异志,云南太守数封奏章被劫,金吾将军勾结吐蕃,我等能于长安见到如此多迹象,可知西南边陲已是何等危机四伏?当此时节,竟有人蒙蔽圣听,粉饰太平,视圣人安危不顾、视社稷安危不顾,臣宁死不敢坐视!”
李隆基爽朗大笑道:“今夜上元宴与往昔不同,诸卿可知不同于何处啊?”
天宝九载,平定契丹?他拭目以待。
那是南诏质子凤迦异的位置。
是李泌。
“杨国忠是垫脚石,陈希烈是傀儡,张垍是障眼法。南诏变局之后,一两年间或可让老师任吏部、兼给事中,掌一半相权。”
这句话逗得安禄山眉开眼笑,一身的肥肉都在颤抖,道:“胡儿感激圣人的恩德还来不及哩……”
薛白道:“当圣人要选一个储君,有人觉得李亨不错,提议李亨,这就是声望。可谁提阿伯一句好话?因为你什么都没做,那既然不想做事,为何争储位?”
“臣亦愿以这翰林之官位谏陛下!”李泌朗声道。
“真的?”
“陛下,臣自知冲撞了陛下,甘愿受罚。”
这些人的席位多在外围,唯有几个大蕃的使者坐得近些。阿倍仲麻吕到时,满脸笑容地上前向李琮行了一个礼,躬身问安,热情洋溢。
“……”
“战功!”
薛白挣扎着,将头上的璞头摘下。
“我明白,故愿辅佐阿伯登上主君之位。”薛白道,“此志,我从未忘过。”
李琮对此极为在意,目光紧盯着门外,看到李亨与张汀到了,坐在他上首的位置……虽然他才是兄长。
那块屏风的帘子是用金鸡羽毛制成的,李隆基转头想与安禄山说话,感到不太方便,正命人把屏风撤掉,而高力士大概是觉得不妥,正在小声提议只撤掉帘子。
就像是看到一只小猫板着脸喵喵叫着,说它不吃人喂的鸡肉,要亲自去捉老鼠了。
此时,宦官们已经拥上去拉住薛白,杨玉瑶不由站起身来,杨玉环则是想要说话但憋了回去。
“拖下去。”
薛白道:“这是大好良机,但也非常危险,有被圣人一怒之下贬为庶人的可能。但等到南诏叛乱消息传来,此事能给阿伯带来的声望却是无穷的。哥奴恣弄威权,士绅百姓苦之久矣,群臣缄口,圣人不见国政,当此时节,谁能振臂一呼,肃清社稷?”
李琮有些不悦,意识到自己并非薛白唯一的选择,但为何是十六郎?因为郭虚己的关系,李璘对南诏之事更在意不成?
他目光不时看向凤迦异那空着的位置,不时看向哥舒翰,心中举棋不定。
“今日一整日,薛徽都未见到李延业,本想着是醉酒误事了,但薛白一说,薛徽亦感不安,圣人是否……?”
“阿布思。”
“今夜,我也会直谏。”薛白道,“必会站在庆王之前。”
范女竟也在一个不太明显的位置,留意到薛白的目光,向他点了点头。
“不止得信我的忠诚,还得信我的能力。”
安禄山连忙笑应道:“那是圣人疼胡儿。”
他转回大殿,发现公卿们都已经到了,满满当当地坐了一殿。
正在李琮沉思之际,满殿公卿已纷纷起身。
“颜公资历太浅了。”
李琮连连点头,道:“张垍不行。”
李琮不敢答应,犹豫道:“李亨就喜欢要这样的声望,但你看他……”
“陛下,臣亦有本奏。”
脚步声响起,有人来了,在月光下显出隐约的身影,正是薛白。
“臣遵旨。”
说到这里,他向凤迦异的位置看了一眼,皱了皱眉,补充了最后一句。
“他支持我吗?”
“我老师。”
“臣出生于蕃邦,寒畯位卑,有幸蒙圣人恩洽,君恩深重,臣必为朝廷尽死!”
薛白今夜是第一次见到阿布思,意外地发现对方很年轻,只有三十多岁。
同理,薛白若当了右相府的女婿,今日也该能得到这样的提携。
“我在偃师招募了一些能人异士,他们盼着能见见阿伯。”
但,薛白既提到了李延业,有一个人便不得不开口禀报一件事。
称呼一变,他转身便走,毫不留恋。
“陛下,臣方才就发现了,李延业、凤迦异不在,深怕南诏王质子趁上元夜逃了,已派人去找。”
薛白的态度与李琮预想中完全不同,半点不显得惊慌,反而有种胜利前的振奋。
阿布思连忙效仿,安禄山也想跪下,但身子太胖了,体态笨拙,好不容易跪倒,却是肚子都掉在地上,逗得李隆基哈哈大笑。
“上元安康,庆王殿下,真是美妙的灯节啊。”
李隆基没有马上回答,先是不易察觉地扫了陈玄礼一眼。
说到这里,薛白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道:“圣人老了。”
薛白却不走,反而提高了音量。
“正因为他们都是庸才,我们才能踩着他们成事,倘若他们皆是能臣,谁还在乎我这八品监察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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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白端着一杯酒,在李隆基说罢“诸卿共饮”之后,浅浅地抿了一口。
“圣人制,普天同庆……”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起身了。
李琮吃了一惊,转头看去,只见永王李璘已走到了殿中。
“禀圣人,剑南节度使郭公是儿臣的舅舅,因此儿臣有话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