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人间薛公子
时近二月,长安城春意渐融,兴庆宫的梨花开了。
是日,杨玉环原打算到梨园排戏,偏是遇到了恼人的小雨天气,只好作罢,在殿内百无聊赖地挑选着新衣裳。
侍婢张云容见她心情不佳,便劝慰道:“贵妃莫恼,这微雨梨花天,正可与圣人赏景品歌呢。”
“那也得圣人召我才行。”
杨玉环应着,心里思忖,也许是到了该与圣人闹一遭的时候了。
时人都说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不过是寻个由头暗指圣人倦怠国事罢了,实则后宫佳丽无数,她再得宠,人与人相处久了,总容易平淡无趣,偶尔“悍妒”一番,方不至于黯然失色。
干脆借着范女一事发作,寻圣人一点错处,折腾折腾这老头子。
正思量着,谢阿蛮到了。
在这微雨天气入宫,谢阿蛮额前的碎发微微有些湿,她却浑不在意,把那抱在怀中保护得好好的几份书卷一股脑地递出来。
“父皇认不出儿臣了?!”
说话间,殿内的侍婢们却是一个接一个行了礼,却是李隆基已到了。方才侍婢便是因此接连呼唤杨玉环,可惜她沉浸在那些诗句中没有听到。
张云容心情激动,几乎要说出“死了都愿意”,杨玉环却不许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真是满堂华彩,正是有这些诗,才叫大唐盛世。”
“是吗?”
“你小心些。”
<div class="contentadv"> “知道。”
“你非无知,年轻,见识少而已。”李白朗笑,道:“总之,金仙公主在此整理云鬓,不慎将头上的玉簪掉入井中。次日,她回到山下仙宫观,在泉水边洗手,你猜如何?”
自从李白赐金放还之后,她再没听到过“云想衣裳花想容”那样的诗,直到薛白横空出世,他们是她眼里最为出色的才子诗人,没想到竟是在蓝田驿相遇对诗了。
如此,他从小吏手里买了一些干粮与劣酒,递在刁庚手里,又问道:“我兄弟也去领两个馍?”
“什么?”杜妗道:“旁人若知她在,必会疑郎君在此。”
薛白常常不知李白说的哪件事是真的,因这位大诗人实在是太有想象力,意兴所至,随口就能描绘出又浪漫又新鲜的事物。
李隆基也不知听到没有,喃喃道:“朕累了,往后再谈吧。”
薛白看了玉井一眼,只见那泉水深不见底。
“真的?”
想必等李隆基来,也一定又能感到高高在上、唯我独尊。
“华山又如何?”李白抚须而笑,道:“你来打水,我与你细说。”
高力士躬着身,欲言又止,最后没说什么,匆匆跟上御驾。
“听说蓝田驿的客堂,四面墙都被写满了。”谢阿蛮道:“他们真是占尽了天下才气,肆意挥霍,纵情挥洒。若是我,恨不能把这才气好好捂住呢!”
“滚!”李隆基大喝道:“朕是天子,朕不信鬼祟,世间没有鬼祟!”
~~
华山。
不远处,有人佝着背正在扫地,听了他的问话,抬手一指,指向前方的屋舍。
“蓝田驿。”谢阿蛮激动得话都不知如何说,挥手道:“薛白与李白对诗呢!”
“嗯?”
杨玉环不动声色,摊开其中一份书卷。
李隆基如遭雷击,吓得往后一仰,眼前出现的赫然是李瑛那张苍白的脸。
杜妗回了屋中,栓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书来,对照着密信破译。因这是薛白传给她的,还是用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看的标记。
那豪迈洒脱的绝世之姿仿佛凌跨百代,使古今诗人尽废,高风绝尘,让人心向往之……
险峻无比的高山上,建起一座巍峨祠庙,极为壮观。工匠在雨天里也不停歇,吃力地搬着一块块巨石,堆垒着祭天坛,把当今圣人的功业堆向更高处。
“为何?”
“这是在哪?”
忽然又是一句女声在他背后响起,李隆基倏地转身,武惠妃披头散发、疯疯颠颠地走来。
“郎君,捞上来了。”
“圣人!圣人!圣人!”
薛白不信,道:“太白兄又胡诌了,这可是华山,如何深达地底?”
李白道:“这口玉井与华山下的泉水是相通的。因此,金仙公主在仙宫观旁又建玉泉院。”
~~
次日,薛白站在玉井楼上观景,看到几个小吏陆续拿着挂着网的长竿过来,想在玉井里捞出千叶白莲。
李腾空道:“许在华山上,许在玉泉观。”
总之,一边是女冠观,一边是道观。
“啊!”
不知过了多久,接连的几声唤,把杨玉环从那个由诗词构建出的仙境中唤回神来。
李隆基眯一眯眼,走了过去,看到墙上有字。他老眼昏花,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看清了那写的是什么。
正此时,丰汇行传来一封密信,杜妗接过上面的标记,不动声色道:“阿姐,我去处置一笔私钱。”
李隆基笑了笑,道:“朕岂能与太真置这种气?”
“是啊,去岁春天没雨,夏秋时旱得厉害。”薛白道:“今年终于是初春小雨,好不容易有个过得去的年景。”
他一愣,缓缓回过头去,只见儿媳薛氏手里牵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并非如此,圣人也知他是薛锈收养的,而圣人对他恩更重。”
“世间没有鬼祟,我是三郎杀死的。”
~~
华山脚下,仙宫观毗邻着玉泉院。
明珠小心翼翼走过散落着碎瓷的地面,只见杨玉瑶正坐在榻前喃喃道:“不可能。”
也只有他,能让薛白做这些杂事,以往都是薛白给别人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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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市井上的流言传着传着,也传到了虢国夫人府上。
“成仙?”
“这是郎君留给二娘的信。”
杜媗担忧道:“他不会想要在华山再次直谏吧?”
李隆基忽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陌生的地方,于是环顾四周,看到了长安城在遥远之处,于是又问道:“朕在骊山?”
“圣人才过来呢。”杨玉环不由惊讶,问道:“是臣妾失言,惹圣人生气了?”
“是吗?”
“贵妃可看了?”
“他人呢?”
周围无数鬼怪在张牙舞爪,这孩童稚嫩无害的脸在月色中显现,却是最吓人的。
薛白道:“观主也盯着太白兄看。”
“是。”
她遂问道:“你们也是借此进的玉泉院?”
“这是记梦诗,哈哈,我喜欢那个梦。”
“那人,是在蓝田驿告知我薛白来了华山的人。”
“阿爷。”李瑛身后走出两人来,哭着大喊道:“阿爷,阿爷,阿爷……”
这滋味自然远不如他在长安时吃的,但他知自己的前途已不可限量了。
~~
哺时。
——薛白已到华山了,让她想办法暗中离开长安,并调动所有最心腹的人手到华阴县,听他亲自安排。
“阿兄莫急,这钱你拿着,我听说,玉井是能通到山下的玉泉院的,你要不,往玉泉院走一遭,也许能捡到牌符……金仙公主的故事你听过吗?”
“你在看什么?”李季兰过来问道。
他原本是看向北方的,此时转过身看李白舞剑,目光便落在南面。
殿外的梨花微雨渐渐消散了,杨玉环看到了一轮明月映照着江水,清风徐徐,天空中有两个神仙衣袂飘飘,他们随手一挥便是飘飞的杏雨,诗才无尽,散落于万古苍穹。
这一切都很缥缈,实现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薛白感到了自己内心的疯狂,他与李白都很叛逆,但他真的不洒脱,他在乎的永远是世俗人间,所以想要不顾一切地去做。
这里也能算是华山之巅了,西边是峭壁,南边的南峰则是华山最高处,天子要封禅的西岳祠就建在那里,连着祭祀的天台。
“玉真公主的姐姐,她们姐妹二人皆有道心,可惜,金仙公主在开元二十年已香消玉殒了。”李白道:“说她的故事,她曾经在此,对着玉井,以井水为镜,整理云鬓。”
她知圣人素来喜欢诗词歌赋,想必都已经看过这些诗篇了,遂没舍得把手上的书卷递过去,而是莞尔道:“圣人可是为此事才舍得来的?要召永新来唱新曲?”
她还未看明白薛白的目的,担心他是在躲避安禄山的追杀,不敢妄动。
宫观在玉女峰、莲花峰、落雁峰之间,倚山间峭壁而筑。
薛白听着这些,转头看去,见李白酒醒后往这边走来,便迎了上去,依旧一副游山玩水的模样。
她看似平静,手指却在微微地发颤。
“我要采到了,自己当神仙多快活,何必卖给你?”
当年,金仙公主住在仙宫观,又修建了玉泉院给随行保护她的两位大臣居住,她死后,两位大臣也看破红尘,出家为道观,故而玉泉院一度称为“柱臣观”。
“自然是真的。”
这日下着小雨,薛白站在道观的屋檐下,俯瞰着雨中的关中大地,独自站了很久。
李季兰问道:“那薛郎在哪?”
“伤得重不重?”
杜妗语气加重,如此说了一句。
“此处可谈话?”杜妗借着这机会,并不见礼,以一种平起平坐的态度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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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李隆基并未召任何妃嫔,独自饮了几杯酒,在御榻发着呆,眼神里偶尔浮过不容冒犯的威严之色。
这一下惊得他背脊发凉,浑身都是冷汗,连忙绽出一声如雷的怒吼,想以天子的隆威镇压住这鬼祟。
由此,西岳祠的轮廓、李白的剑舞,在薛白面前构成了一幅鲜见的画面。
李腾空登上仙宫观中的高阁,隐隐约约能望到西面玉泉院的大门。
天地间是各种声音,孩童的,少年的,青年的,中年的,他们从小到大,每一句的呼唤都在回荡。
数十年前的爱情,还挺有心的。
“且看,此楼名为‘玉井楼’,在井上筑楼,既为方便打水,也是为了不让雨水落入井中。”
“如何?”
“诶,你撞我做甚?我的牌子都掉了……”
“这口井叫‘玉井’,颇有故事。”
“她是以金仙公主弟子的名义进入仙宫观的。”
“捡到了那玉簪?”
“在看李白与薛白的诗词。”杨玉环展颜一笑,倾国倾城。
于府中奴婢而言,这几乎是一场地动山摇,面对虢国夫人的暴怒,人人都噤若寒蝉。
“阿翁。”
“这,这严重吗?”
他目光扫过他们腰间挂的牌符,待见到有一人挂得随意,便示意了刁丙过去。
“圣人心情不好,可是恼那薛白与李白了?”高力士终于找了个机会问道,“这两人,皆不识趣。”
“平生竟能一下看到这般多的绝世佳作。”杨玉环感慨道:“我竟觉得,一次念完都是暴殄天物,心情忐忑。”
“怎么?”
“他……”
李隆基却不像两年前那么豁达了,他越老,越害怕失去。
“哪有神仙哩?”刁丙道:“我反正是不信这些,但若能从玉井里捞出千叶白莲,我郎君给钱一千贯。”
谈过此事,杜妗离开虢国夫人府,回了家。
李隆基正要逃远,却隐约听到了一句不同的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