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8章 乱起
雄武城。
这里是后世的张家口宣化区,乃是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正是因为此处的战略地位太过重要,王忠嗣才从安禄山筑雄武城时的种种细节看出其图谋不轨的心思。
四月二十八,东平郡王驾临了这座军事要塞。
“咴!”
一声马嘶,骏马终于把背上的沉重身体驮到了城门前。
李猪儿带着十余个仆役连忙赶上前,扶着安禄山从马背下来,这一番动静并不小,完全显出了东平郡王的气派。
好不容易,安禄山站定,抬起头往城头看去,有一颗人头正挂在上头晃晃荡荡,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完全干涸了,黑黢黢的。
“啊?那是谁?”
安禄山这般惊讶地问了一句,前来迎接他的雄武城将领们不由面面相觑,不敢言语。他们此时才发现,自己这些人把节度副使杀掉了,而节度使居然不知道。
高尚脸色一凛,出列执礼道:“不杀鲜于仲通,则他必窃府君之兵权;既杀他,朝廷必要治府君之罪。事到如今,请府君举兵,扫除那满朝奸佞小人!”
这句话配合着安禄山那张肥胖的脸,颇具喜感。但尹子奇笑不出来,诚惶诚恐答道:“当时事出紧急,府君不在范阳,是……阿史那将军吩咐。”
站在他身后的安庆绪见了,只好问道:“阿爷,先进城歇息吧?”
“阿浩,住嘴!”安禄山喝道,“没轮到你说话的时候。”
“鲜于仲通?他犯了什么罪?”安禄山眯着眼,勉力辨认着,但其实他今日还是第一次见到鲜于仲通,没想到对方只剩了一颗人头,此事自是因为他的部将们擅自作主、胆大妄为。
听到薛白的名字,安禄山的眼神立即有了变化,再听说薛白一直这样在背后捣鬼,一股危机感油然而生。
“我不得不杀了鲜于仲通。”阿史那承庆仗着自己是個不通礼数的粗人,给出的理由短促而有力,道:“他要害府君!”
听说阿史那承庆参与了此事,安禄山遂知晓是怎么回事了,阿史那承庆素来与安庆绪走得近,此事必然是得了安庆绪的授意,是他儿子联合了他麾下部将故意对他的逼宫哩。
众人等了一会,不见他有任何反应,皆感惶恐。
“府君,举兵吧!”
“孩儿……”
听到这里,最年轻的田乾真首先忍不住了,站出来喊道:“朝中有这样的小人在,早晚要把府君诬陷为反贼!既然这样,府君不如真的反了!”
家风使然,田承嗣有着非常鲜明的军将特点,深沉、桀骜、彪悍,极富主见。他虽然看不上阿史那承庆,但共同的野心让他们配合无间。
随着这一声大喝,雄武城鼓号大作,一列列精兵良将列队在两旁的道路上,对安禄山投去忠诚且热烈的目光。
“迎东平郡王入城!”
“末将听说吉温通过运送钱粮,协助云中军抵达石岭关。于是排查了范阳城,发现薛白一直在往范阳派遣细作,甚至,鲜于仲通一直暗中与薛白联络,商量如何对付府君。”
这种压力之下,他差点要跪下来请罪,详述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次从将士们面前走过,安禄山不像往日那般志得意满,而是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详禀之前,他先执了一礼,承认了诸多罪证,比如写信怂恿阿史那承庆杀鲜于仲通。他是报着必死的决心说这些的,坦言他绝无私心,一切都是为了府君的大业。
在他看来,石岭关一战之后,即使朝廷不会追咎他们,往后对范阳的挟制必会加强,甚至,这种挟制在更早之时就开始了,任命鲜于仲通为节度副使、任命薛白为常山太守,皆是朝廷不再信任的表现,这种情况下,必然是得先下手为强。
安禄山回头一瞥,问道:“等不及了?”
就这一句话,安庆绪额头上汗水当即冒了出来,他不知阿爷是问他等不及进城还是等不及叛乱,甚至是等不及继承位置。
崔乾佑道:“府君之兵岂在八千养子?而在于府君多年绸缪,聚天下精锐之兵,甲卒数十万,今王忠嗣已死,谁人能抗?”
田承嗣敏锐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趁热打铁,道:“道:“府君从忻州回来,可知薛白已抵达常山赴任,对府君步步紧逼。”
尹子奇心想府君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当然是因为鲜于仲通插手范阳军事,正好杀了立威。
到了五月初二,阿史那承庆便赶到了,他并不是单独禀报杀鲜于仲通的前因后果,而是带着好几个将领为他作证。
之后,安绪庆、严庄、安守忠、李归仁、武令珣、崔乾佑等人纷纷都站了出来。
但安禄山至少愿意先入城了,也没有实质性地处罚他们,只是遣快马召阿史那承庆到雄武城来质问。
千言万语,最后皆汇聚成一句迫切的劝说。
“禀府君,是鲜于仲通。”守将尹子奇上前禀道。
忠诚与热烈,并非因为这个肚子大到需要人捧着的大胖子有多高的个人魅力,而是他许下承诺,会给他们更好的前程富贵,他们对他有着饱满的期盼。
“是谁命令你杀了朝廷重臣?是我吗?”
他没有了原先的气势,恢复了一个大胖子的憨态,连连摆手道:“八千曳落河才被王忠嗣击败,眼下是万万不敢造次的。”
“府君,二郎是出于孝心。”高尚上前,低声道:“请府君容我详禀。”
他本就是刀头舔血之人,再加上与薛白有仇,更是容易激动。
阿史那承庆遂转头看向身后另一人,道:“田承嗣,你来说吧。”
安禄山不是一句话能打发的,板着脸追问道:“他要怎么害我?”
一番恳切直言并不能打消安禄山的怒气,再多理由,他们就是违背了安禄山的心意擅自动手。
安禄山原本想要质问这些将领为何不遵他号令行事,重塑自己的威严,没想到质问不成,反被逼迫。
他不好当众这般回答,迟疑着,低声问道:“府君,是否进城了再谈?”
田承嗣年近五旬,虽然与军中被称为“阿浩”的田乾真都姓田,但他身世要好得多,出身于雁门田氏,数代都是军中将领。
安禄山心中犯嘀咕万一王忠嗣又活过来,嘴上道:“多年绸缪,那是准备等圣人驾崩,对付太子用的。如今圣人健在,对我恩重如山不说,又是那么英明神武,谁能叛他?”
这正是一直以来他最大的理由,当今圣人结束武周朝的动荡、缔结开元天宝盛世,在天下臣民心中有着极高的威望。
但这次,田乾真却是啐道:“狗屁圣人,若真是英明,哪会用杨国忠那种人当宰相。”
“不错。”严庄道:“杨国忠毫无才德,竟能居宰执之尊,圣人之骄奢昏聩,可见一斑,府君当取而代之。”
安禄山最初想的是往后举兵反对李亨,扶立一个软弱的皇帝,当一个霍光那样的人物已是了得。今日听到“取而代之”四字,忙道:“我一介胡儿,还能当皇帝不成?”
严庄当即应道:“天下有德者居之。”
安禄山不由惊奇,小小的眼睛里透着疑惑,问道:“我也有德?”
严庄一愣,他虽然不是拜火教徒,为了劝安禄山下定决心,还迅速补了一句,道:“府君是光明之神化身,当为天下之主。”
这份信仰遂让安禄山感到了一些激励,可他还是犹豫不定,对于他信誓旦旦的“以光明之火焚尽世间罪恶”没有太大的信心。
天下绝大多数人可不信光明之神。
严庄看出了安禄山的顾虑所在,以眼神示意了张通儒一眼。
张通儒虽然更沉稳些,也架不住这样的形势,抚须道:“天宝六载,我自长安投奔府君,曾夜观星象,见慧星划空,尾如燕尾,此帝王易姓之兆,府君生怀异相、久镇燕地,当应此兆。”
“真的?”
“不敢妄言。”
“可河北没能拿下,太原府走不通啊。”
“从范阳南下至洛阳,至潼关攻长安,这一路府君几次路过,当知朝廷兵力空虚。”崔乾佑道:“无人可抗拒我等之兵。”
话到这个地步,安禄山下不来台,又鼓不足勇气,捧着肚子坐在那,一张大圆脸上的小小眼睛闪烁着,思忖着该怎么办,像是一只置身于野兽当中并且察觉到危险的小鹿。
他是范阳主帅,可众人既能把他捧到这个位置上,就能在他违背了他们意志之时把他摔下来,那众人的意志是什么?造反,谋求更大的前程。
好比是一股洪流,安禄山是浪尖上的弄潮儿,看似由他主宰着洪流,实则他只是顺着洪流。
接着,他想起了每次到长安觐见,虽然圣人对自己非常恩宠,可大明宫丹凤门前的御道也不曾让他走过,那是唯独由天子走的地方,旁的大臣再位高权重,也只能走旁边的门洞,每当那时候,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就是比圣人低一等的。
圣人平时再是说说笑笑、表示亲近,这种特权却从来不容逾越。
安禄山虽是杂胡,却不想比任何人低贱,低一等都不行。
“那就……依了你们所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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