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大牢。
狱卒听到了开门声,知道是有人来探监了,当即就感到不耐烦。可当转头一看来人,他脸上却浮出惊喜之色。
“小人见过五郎,五郎许久都没来了,不知近来在哪个衙门高就?”
杜五郎如今身份虽高,面对这些旧日相识却不摆架子,笑呵呵的模样,道:“近来办些高雅的差事,琴棋书画之类。”
“雅,高雅。那今日也是为了那些僧人们来的?这也与五郎的差事有关?”
“我代殿下来看一眼。”杜五郎随口嘟囔道:“他那人没几个朋友,遇到些想要亲眼确认之事,我便帮他瞧瞧。”
他这句话说得轻松,就好像长安市井上混的少年游侠们说替朋友去打一场架。反而是旁人能感受到其中蕴藏着的是怎样的权势。
偏偏杜五郎丝毫没有掌权者的自知,还与那狱卒勾肩搭背,小声道:“大慈恩寺的案子,我想和那小和尚谈谈,可否?”
“如今那位杨京尹规矩大,五郎可得按规矩来,莫把人带走了。”
“知道。”杜五郎又问道:“对了,京尹是何态度?”
京兆尹杨绾已经上奏了,认为大慈恩寺的僧侣并未谋逆,只是一个僧童出于气愤而冲动行事。
薛白正是相信杨绾的判断,才准备放人,让杜五郎再来确认一遍,杜五郎于是随口问问杨绾对这案子的真实看法。
“五郎可别生气,这般大事,在背后骂殿下的人多了,岂止这小和尚?不过是童言无忌。”
这“童言无忌”四个字,显然就是杨绾的真实态度了。
杜五郎往里走去,发现如今这京兆府狱里住满了的都是僧侣。火把照着他们光溜溜的脑袋,亮成一片,倒也成了种奇观。
他走到最里面的一间牢房,见里面只有一個小和尚,便知有这种待遇的必然就是这次谋反案的主犯了,法名净言。
净言小和尚正盘膝打坐,仿佛尘世纷争都与他无关,他心里除了佛法还是佛法。
“你就是净言?”杜五郎问了一句废话。
净言没有回答,闭着眼,嘴里喃喃有词念着经文。
杜五郎等了一会儿,让狱卒走开,脚步声很大,茅草沙沙作响,腰间的钥匙叮叮当当。
净言遂把眼睛睁开一点偷偷瞧,恰对到杜五郎的目光,他连忙闭上,显出一个小孩子独有的不好意思的赧然表情。
“嘿嘿。”
杜五郎得意地笑了两声,净言似乎能感受到这声音里没有恶意,方才睁开眼,有些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杜五郎?”
“你怎么知道?”
“我听说过你,京兆杜五郎,空有飞黄腾达的机会,可惜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
听到前面两句话,杜五郎还颇为高兴,待听到后面,他不由大摇其头,道:“呸呸呸,童言无忌,我不与你计较。”
“阿弥陀佛,贫僧说话直接,口无遮拦,五郎莫怪。”
杜五郎看净言饿了,拿了些胡饼给他吃,聊了几句之后,问道:“你划掉了殿下的雁塔题名,是有人指使你的吗?”
“没有。”
“那你是想谋反吗?”
“也不是。”净言低下头,道:“我就是气殿下不让我当和尚了,才去划了他名字。”
杜五郎一听反而笑了,道:“哈,当和尚有什么好的?等伱体会到还俗的快乐,就会感谢殿下了。”
净言于是停下了吃胡饼的动作,愣愣地看着杜五郎,很疑惑的样子。
“没事,等你出来了,我带你去体会体会。”杜五郎把手伸进牢中拍了拍净言的肩,之后想了想,道:“嗯,你还小,到时我带你去吃肉,从吃肉开始,你就知道殿下是为你好。”
他代薛白来看一看,现在也看过了,就这么一个单纯的小和尚,能牵连到什么谋逆大案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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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政殿。
“大慈恩寺在京畿拥有十余万亩良田,在东、西二市另有商铺三十余号,以放贷、茶叶、香油、布匹等生意牟利,除此之外,于崇仁、光禄、布政等坊都置有占地不小的宅院,可谓财力雄厚。”
元载说了一会之后,放下手中的清单,道:“还有一件事,从去年十一月起,大慈恩寺就开始收铜,宣称要铸佛像,可臣搜遍了整个寺庙,并未看到有新的佛,反而捡到了这个。”
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崭新的铜钱。
薛白看了一眼元载的手腕,方才接过铜钱,掂了掂,轻飘飘的。
“你怀疑他们铸私钱?”
“不错。”元载道:“臣查访过,之所以有人指证这些和尚谋逆,并非空穴来风。寺庙的主持不空,经常与公卿权贵来往。”
说着,他把一份名单递给了薛白,上面有王缙、杜鸿渐、韦伦、李玄乂等朝廷重臣的名字。
“不空原本是个胡商之子,早年因遇上强盗而成了孤儿,被大慈恩寺的上一任住持玄惠禅师收养,不空长大后擅于经营关系,三十多年前长安传闻他为霍国公主挑选面首,时过境迁,如今记得此事的人已不多,都当他是得道高僧。”
“开元年间,霍国公主嫁给了光禄少卿裴虚己,后来,裴虚己私下搞谶纬之术,请玄惠禅师为他占卜,于是被流放岭南。有一种说法是,霍国公主嫌驸马碍着她快活,让为她挑选面首的不空除掉裴虚己,不空就把玄惠一起除掉了,从此当上了大慈恩寺的住持。”
“此后三十多年间,不空用寺庙的大笔钱财放高息贷给京畿的农户,一旦遇到天灾,农户还不上钱,就占有他们的田地。臣查过卷宗,曾有人告到京兆府,不空结交权贵将事情压下,此后他不再以寺庙的名义做事,而是与名门望族合作,久而久之,也就不为人知了。”
“经常与不空来往的这些重臣,有的是真的笃信佛法,有的则是与不空勾结甚深,有的则两者皆有。王缙出身世族,家中巨富,他在京兆、河东有多少产业殿下当有耳闻,他一向笃信佛教,去河东之前就常与不空往来,任河东节度使期间,直接将官府公文发给僧侣,令僧侣在各处化缘募资,营建佛寺;杜鸿渐沉迷佛事,自归附以来,每日都要听僧侣宣讲经文,以求平安;韦伦是韦见素的兄弟,此人信佛尤深;李玄乂之名,殿下或未耳闻,可他的兄长则是殿下十分看重的一个官员,李栖筠,赵郡李氏这一房与此案牵扯甚深……”
元载侃侃而谈着,薛白默默听着。
朝堂上的官员虽多,大大小小无非都是出自那几支,彼此关系盘根错节,或是利益往来、或是笃信佛教,难免都要牵扯到这些事里。
如果要深究,就连薛白信任的官员,一个都逃不掉。
好在薛白想要的是抄没寺产,而不是真的查什么谋逆之案。
然而,元载却道:“臣查访后认为大慈恩寺确有谋逆。”
“是吗?”
“王缙、杜鸿渐、韦仑、李玄乂一直对殿下心怀怨尤,有颠覆之图。王缙虽得殿下重任,任河东节度使期间却为元结等人架空,且殿下曾抄过他家存粮,他引以为恨;杜鸿渐本是忠王一党,因忠王势孤,走投无路才归附殿下;韦仑、李玄乂等人更是逆党无疑,这些人常与不空混在一起诋毁殿下,遂有小和尚耳濡目染,视殿下为贼寇,此番划掉殿下雁塔题名,并非事出无因,恐怕是确有反情。”
听到这里,薛白再次往元载的手腕上看了一眼,问道:“证据呢?”
“臣到京兆府狱审问过了那小和尚,他招供,确实听到了王缙指斥殿下的言论。”
“还有呢?我要除了口供之外的实证。”
元载道:“请殿下再给臣一些时间,一定能查到实证。”
“别走偏了。”薛白道:“记得,我让你查佛门寺产,目的是治理土地兼并、隐田匿户的顽疾。而不是让你陷进权力斗争的漩涡不可自拔。”
“殿下,臣考虑过,把这桩案子办成谋逆大案,才能震慑那些妄图反对殿下之人,此后诸事也就顺利了。”
“你这是偷懒,凡让你做事,就把‘谋逆’的大帽子往人头上一扣,由此,一桩革除积弊、缓解土地矛盾的治国良策,让你办成了我以权谋私、排除异己的阴谋?”
“臣……”
“查寺产。”薛白道:“给我睁大眼睛盯紧了土地、人口,每一亩田、每一口人都登记下来,这才是你该做的,锚住目标,别再被带偏了。”
“喏。”
元载退下,很快有宦官进来,禀道:“殿下,韦见素、李岘求见,已经等候多时了。”
如果是正常情况,薛白该是先见过他们二人,再见元载,而他们早前其实已经在求见了,薛白没有相见。
这次,薛白想了想,还是同意先见了韦见素。
抄没寺产的诏书才刚刚下了几天,韦见素就苍老了不少,脸色憔悴。
一进殿,他便问道:“灭佛之事,殿下可否收回成命?”
“不可。”
薛白回答得很干脆果断,没有给任何让韦见素相劝的余地。
韦见素于是也不劝,而是直接捧起一封奏章,道:“既如此,请容臣告老还乡。”
“韦公这是为何?”
“臣并非以此挟迫殿下,实在是无力辅佐朝政,恳请殿下应允。”
韦见素的态度很坚决,确实不想再当这个宰相了。
自古以来,天子有疾而太子监国的事情时有发生,但薛白的情形不同,始终带着些谋朝篡位的性质,在这样一个太子监国的情况下当宰相对名声不好,韦见素一开始就不太想干。
这种情况下,薛白最应该做的就是孝敬好李琮、李隆基,让他们平安长寿,五年、十年,看谁记得现今的这些纷争?毕竟李隆基都承认薛白的身份了。
现在横生枝节,灭佛导致地位动摇,再牵出一桩谋逆案来,就有种没完没了的感觉,这让韦见素十分失望。
再加上他的弟弟韦伦牵扯到了这桩案子当中。
元载在查韦伦,此事根本就瞒不过韦见素的眼睛。
那么,只要他致仕,元载就放过韦伦。这是官场的规矩,不论韦伦是不是真的有罪,身为宰相的兄长都放弃权力了,威胁也就没有了,而元载斗倒一个宰相,也该满意了。
所以说到底,韦见素认为元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挤走他,以进入宰相行列。他年纪大了又不如元载受薛白信任,加上为相的意愿不强,干脆弃官、保家族前程。
“韦公何必如此?”
薛白明白韦见素的想法,不可能现在放他离朝。
天下官员不说九成,至少有七成的人对皇权都是持观望的态度,薛白如今能顺利掌权,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韦见素这些资历深厚的老臣在镇场面。
另外,现在才刚开始收回寺产,主持此事的宰相就倒台了,事情必然要受到影响。
薛白遂上前,双手扶着韦见素,道:“我们才刚刚开始革除积弊,韦公岂可受人离间,现在就离我而去?”
“老夫只怕走得晚了,就要尸骨无存喽。”
“韦公何出此言?”
“殿下信任元载,元载又称我兄弟谋逆,如此大罪,我百口莫辩啊。”
“韦公放心,我方才已叱责了元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