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薛白的视角看,历史上唐廷对藩镇的绥抚太过软弱,反而堕了朝廷的威望。
可此时殿中群臣却不认为自己是天子口中的“软骨头”,他们是根据切实情况而提出眼下最有利于维护社稷安稳的办法。
“臣敢以性命担保,仆固怀恩尚未造反。”
崔祐甫率先出列,表现出他是个硬骨头,直接顶撞道:“近日京师传言仆固怀恩杀了杜誊,此必为有心人造谣,陛下不可听信谣言,怒而兴兵。”
其实他很清楚,薛白并非是为了替杜五郎报仇才对仆固怀恩态度强硬。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在提醒薛白,臣民并不支持朝廷打这一战。
只需要给一个官职就能摆平的事,却非要打仗,这在众人眼里就是小题大作的、是不划算的。若这么做了,悠悠众口只会说皇帝是因挚友之死才怒而兴兵。
总之,崔祐甫一开始,就想从道义上否决这场战争。
但薛白并不陷入与他的争论,反而道:“朕也认为仆固怀恩还未反,朕更认为他不敢反。正因如此,朔方留后之职不能给,该查办的问题绝不容姑息。”
几个重臣们面面相觑,甚至一向不对付的崔祐甫、元载还相互看了一眼。
“陛下,可若是……万一逼反了仆固怀恩。”元载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便做好讨伐他的准备。”薛白斩钉截铁道,“敢打、能打,才能够不打,诸卿很难明白吗?”
这些话原本不该由他来与群臣对质,成熟的帝王都会扶植起几方势力,看着他们打擂台,而自己只当裁判。
但薛白登基不久,且认为这件事干系重大、影响深远,不能从一开始就纵容藩镇,所以等不到朝堂上派系林立的时候再来处理。
他在乎此事,因为在乎所以着急,于是亲自上阵了。
能站在殿内的都是聪明人,一切利害关系都懂,不需要薛白给他们讲道理。但立场不同,万一真的逼反了仆固怀恩,谁来扛?
天子是不会承担责任的,最多就是下一份罪己诏,可官员们却要面对被问责、被罢黜、被降罪的风险。
若开战了,苦巴巴做事的还是他们这些人。
“陛下。”崔祐甫加重了语气,道:“臣以为眼下之局面正是朝廷不敢打、不能打。”
“那你告诉朕,为何不敢?”
“天下太平不过一年,民心在‘不战’,钱粮则‘不济’,仆固怀恩之罪亦‘不至于’,这一仗不该打。”
“诸卿以为呢?”薛白问道。
崔祐甫当先答道:“臣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臣等,请陛下妥善安抚仆固怀恩。”
殿内官员们大多都是附和。
即使是想在这个时候表态效忠天子的,心里也得掂量一下,等仆固怀恩真反了,自己会不会被拎出来背黑锅。
唯有颜真卿、杜有邻等少数重臣还一脸平静地站在那,便是元载这种平常一向支持薛白的也低下头,避过薛白的目光。
良久,薛白道:“朕若答应封仆固玚留后,此事很简单。”
“陛下,仆固玚征战多年,功劳赫赫,当得起一个留后之职……”
“但朕今日当着诸卿的面表个态。”薛白自顾自地道,“朕不会因为贪图眼前的简单,把它拖成遗祸后世的大问题,此事,就在朕手里解决。”
他指了指崔卿,道:“你说的三个‘不’,在朕这里不成立,仆固怀恩若不反,愿意听从调遣,朝廷自然不会讨伐他。但他若反,不论民心如何,必须讨伐,这是天理纲常。若说钱粮不济,也简单,这笔钱,朕带头掏。”
最后一句说完,群臣皆感讶然。
若是天宝年间的李隆基,内帑里确实有足以平叛的财宝,可眼前这个年轻天子有几个钱?这件事扯到现在,不就是国库、内帑都没钱吗?
“将兴庆宫重新划分为坊,其土地、建筑全部发卖……”
薛白话音未落,殿内已经像炸了锅一般。
就在前几天,大家才在兴庆宫欢度上元节,忆昔日大唐盛世,如何能接受这美好的念想被发落。
“陛下?”
“不可啊!”
当先出面疾呼阻止的是几个老臣,纷纷拜倒在地劝薛白收回成命,称宫苑乃天子居所,自古以来哪里有发卖的道理。
又说若是天子贩卖宫苑,世人会如何看待,朝廷的威望何在?
这句话戳到了薛白。
“你们还知朝廷威望?若让地方藩镇轻慢,才是真正的让朝廷失去威望!大唐治国靠的是言出法随,还是几座宫苑,你们想清楚了再向朕哭诉!”
众人见劝不动,便不停地给颜真卿、杜有邻施压,让他们阻止薛白。
颜真卿很在乎礼仪,对此事亦是强烈反对。
但薛白异常坚决。
“都不必说了,朕便要让天下藩镇知道,若敢反,朕砸锅卖铁也必平定了他们!”
“陛下……”
“度支留下,其余人都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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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中书门下省。
从殿内退出来的官员们都是忧心忡忡,揪了一地的胡须。
“都放心吧,圣人只是一时气话。”
杜有邻当先表了态,道:“圣人也说了,是为了震慑有异心的藩镇,此事闹得越大,震慑之效果越大。倒不至于真卖了兴庆宫。”
“杜公何以见得?”崔祐甫道:“看来,此事圣人事先并未与杜公商议过。”
杜有邻身为宰相,没有什么话都回答的必要,于是抚须不语。
但沉吟了一会之后,他还是补充了一句,道:“发卖兴庆宫,我亦是反对的。”
颜真卿难得当众表态道:“此事,绝计不可行。”
这件事让他们都无心国务,只干坐着等元载、杨绾等负责度支的官员出来,可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子与那些人聊得时间颇久,远超他们的预料。
终于,元载等人过来了。
“如何?”
元载一入内,就感到一道道目光如箭一般向自己射来,摆手苦笑道:“诸公莫急,此事并无诸公所想得那般严重。”
“我等只问你,是否劝说陛下回心转意了?”
元载摇了摇头,道:“难。”
众人皆叹息,沉默了一会。
“其实,兴庆宫一开始本不是宫城。”元载借这个机会开了口,“我若没记错,那一带最初叫‘隆庆坊’,一直到玄宗皇帝受爵时,才划出了几个王府,称‘五王子宅’。”
他这话一出,引得不少人皱眉。
“元公辅,你不劝陛下,反而又要当佞臣了不成?!”
“何谓佞臣?!”元载大怒,拍案怒叱,“我与你谈实务,你无端构陷,欲党同伐异?!”
“我……”
“够了!”
崔祐甫喝止住了那个要说话的御史台官员。
元载继续道:“玄宗皇帝登基之后,几次扩建,把北侧永嘉坊、西侧胜业坊各一半并入兴庆宫。使得兴庆宫在长安繁华之地占地颇广。可它除了是玄宗皇帝的潜邸之外,长安城内真的需要三个宫城吗?”
太极宫、大明宫,加上广袤的禁苑,以及禁苑当中的汉代故城长乐宫、未央宫。大唐皇室确实是不缺居住、游览之地。
“圣人之意,绝非让寻常人也能入主宫城,而是恢复兴庆坊、永嘉坊、胜业坊的原貌。除了保留花萼相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建筑,其余皆拆除,因地制宜。”
这“因地制宜”四字,也是元载转而支持薛白想法的原因。
兴庆宫的位置实在是太好了,东面靠近春明门,那里被称为“青门”,是酒肆林立的热闹之处;北面就是东市,极是便捷;北面离大明宫也不远。
总之,位置比平康坊还要好,面积还有平康坊的四倍之大。
经手此事,都不必说贪多少油水,只它带来的权力与人脉都是极了不得的。
“此事关乎的是京师的风貌、青门一带的改建,不仅仅是发卖宫苑这般简单。作价几何?由何人来买?由何人来建?建成何等貌样?皆需由朝廷把控,比如,朝廷拟将整个兴庆宫分为六个地块,每个地块竞价出售,诸公可知何谓竞价?”
“荒唐!”
话到这里,依旧有人对此事无法接受。
但同时也有很多人意识到这件事带来的巨大的机会。
京城中多出了这些位置极好的宅院,他们这些每日到大明宫奏事的重臣们是最有资格住的,此事的好处也是不需多言。
更何况,兴庆宫那个地方原本就是只有玄宗皇帝喜欢,放在那往后也只会渐渐荒废,朝廷每年还得花费钱财打理,倒不如用来解决眼下的燃眉之急……
因薛白有意使然,这件事很快便在长安议论开来。
虽禁不住有好事者说是因为仆固怀恩杀了天子挚友,天子宁可发卖兴庆宫也要讨伐他。
但明眼人都知道,大唐天子是在表明一种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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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他要把兴庆宫卖了?”
“报纸上说的是‘改造兴庆坊一带,以便……’”
“我们才刚刚探查了那里。”
娜兰贞皱了皱眉,看向了自己画的一张地图,上面正是兴庆宫的布局。
接着,一份报纸就被摆到了她的面前,上面竟也有一张兴庆宫的布局图,且比她画的要详细准确得多,这是唐廷公告的规划。
“居然有这样的事,他怎么能这样治国?”
娜兰贞不可置信,眼皮跳动了好几下,最终把手里的报纸丢开。
她来长安,是为了救回赤松德赞。
凭借她的力量当然做不到,于是,她联络了达扎鲁恭。
虽然说达扎鲁恭与玛祥一起扶立幼主,看起来都是权臣。但实际上是有所不同的,玛祥是舅臣,有野心;达扎鲁恭本质上却是一个不想被拘束的吐蕃大将,不愿看着吐蕃因为内乱而衰弱,所以,他给了娜兰贞一些支持。
另外还有一个小建议——“公主既然与唐主有交情,为何不与唐主当面谈一谈?”